陳詞愣住了。
他輕輕把那朵花捧在掌心,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場中,無從嗅見它清新的芬芳,原本潔白的花瓣也早就全然猩紅。
垃圾山的另一麵,就是回收站的邊緣,隻要向外邁出去一步,就會從百米高空中跌落,墜入下方的海麵,消失在卷起的白色泡沫中。
有風吹過。
眼前Alpha被紫荊和血液摧殘到灰敗的麵容,熟悉又陌生。
初見時他眼中滿是不懷好意,分明是最低級的見色起意,卻又在之後的相處中,表現的那麼純情。
他趴在機床邊,手把手地教授每一種零件的功能,又小心地和自己保持距離,不去引得可能出現的反感。
他坐在遺棄郊區的帳篷前,收拾著飯後的鍋碗瓢盆,即將消散的晚霞在他寬闊肩頭,灑下橙紅色的耀眼光芒。
他趴在皮筏艇上,將自己牢牢擁在懷中,抱著必死決心表白,以及探測平台上,暴雨裡落在後頸處的吻。
無數的畫麵在陳詞眼前浮現,最終彙聚成為斑駁的血跡。
傅天河跪在唐納德身前,他雙臂被鐵鏈緊鎖,手指伸進右眼,將那顆金色的義眼連帶著血肉,生生挖出。
他們拚儘全力,去追尋目標,尋找活下去的方法,最終卻隻能無奈地躺在垃圾堆裡,等待著軀體腐爛。
痛,太痛了。
那些無法準確形容的奇怪感覺是如此陌生,充斥著著空洞的心臟,瘋狂噬咬。
沒有,分明沒有受傷,那為什麼會痛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呢?
恍然間陳詞感覺陳念似乎是扶住了自己,弟弟焦急的喊聲,並不能被大腦清楚分析。
他眼前隻有那片鮮紅,還有被Alpha小心翼翼保護在胸口,卻終是摧殘殆儘的花朵。
一直以來蒙在他周身的那層膜被看不見的手撕扯著,太過洶湧的能量在胸中鬱結,如決堤的洪水在每一根血管中奔流。
他就像是一個封閉的容器,明明盛滿了能夠容納的最大程度,卻還在有源源不斷的東西填充進來,那些虛無縹緲的存在,相互擠壓到幾近實質的地步。
帶來的卻隻有極度痛苦。
他就要爆炸了,整個人碎成一灘。
……究竟要怎麼做才好?
傅天河。
傅天……河……
一滴晶瑩的液體落在傅天河臉上,發出吧嗒一聲輕響,它濺起小小的水花,將Alpha上的血跡衝開一些。
沒等陳詞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又是一滴水落下,砸在傅天河唇邊。
接二連三滴落的液體衝去了Alpha上的鮮血,陳詞以為是下雨了,他抬頭望向天空,天色昏暗,四下乾燥,風卷著臭氣,連一滴雨的影子都見不到。
水卻順著他的麵頰流下,溫熱地聚集在下巴處,最終不堪重負地滴落。
吧嗒。
陳詞這才意識到,那是他的淚。
他將近十九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無緣無故落下了淚。
不是切開了洋蔥,不是嘗到了很酸的東西,不是眼睛被強光刺激,也不是疼痛中的生理性淚水。
那層膜被衝開了一道缺口,再也無法攔住充滿全身的澎湃情感。
那些對陳詞來說全然陌生的、稀奇古怪的情緒洶湧衝出,決堤般淹沒了他整個世界。
就連身體也隨之顫抖,陳詞見過很多人哭,痛苦的嚎啕,悲傷的啜泣或是無言的流淚。
他的心冷得像一塊石頭,總是無動於衷,眼眶乾澀,一滴水也擠不出來。
原來哭是這種感覺。
所有的情感都得到了宣泄,那些被衝刷著,流淌出來的東西,都是什麼呢?
恐懼,悲傷,痛苦,和憐惜。
是這些嗎?
還是迷茫,無措,驚慌和麻木?
又或是全都有。
完全陌生的東西混雜在一起,隨著眼淚滴落在傅天河的臉上。
蔓延的紫色晶體仿佛發出滋啦聲響,被陳詞淚水中含有的生物因子溶解,不甘地將戰線後撤,盤踞在被刺穿的眼眶中。
最開始陳詞隻是默默流淚,到後來他輕聲抽噎著,緊緊握著傅天河滿是傷痕的手。
那隻手的指尖都被磨破,硬物正試探著,想要刺出。
——他情感缺失的哥哥,竟然哭了?!
陳念跪在旁邊,沉浸在震驚當中,卻驟然發現,陳詞的左肩,竟然在隱隱發光。
那並不算多麼明亮的光芒,在即將日落的傍晚,隔著兩層衣裳,很難被發覺。
陳念愣了。
他瞬間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惹惱沙弗萊,跑到彆墅裡尋求Alpha諒的晚上。
當時的他應該還在低燒,接受了沙弗萊所謂是“懲罰”的標記,他並未注意到,隻是事後沙弗萊隨口提了一嘴——
有那麼短短的幾秒鐘,他似乎看到自己肩頭的胎記在發光。
籠罩在頭頂的陰雲被儘數撥開,陳念明白了,他們肩頭的胎記不僅僅是胎記,而是某種形式上的封印!
在那天晚上,他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愛。
而此刻的陳詞,也終於感受到了屬於他自己的感情。
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他們兩兄弟就是不完整的。
那位至高無上的存在以感情為鑰匙,讓他們兄弟倆帶著殘缺,降臨世間。
一個泛濫,一個缺失。
如果是平常時候,陳念可能會吐槽,這是哪個狗血八點檔玄幻電視劇裡出現的設定。
但此時此刻,麵對著淚如雨下,強咬嘴唇止住抽噎的陳詞,和垃圾般殘破渾身滲血的傅天河,陳念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溫熱的液體濕潤了眼眶,模糊著視線,等到實在兜不住的瞬間,迅速順著麵頰流下。
原來他也落了淚。
陳念抬起手,用袖子迅速擦去,他吸了吸鼻子,緊緊盯著傅天河。
隻是電視劇裡愛人流淚之後,重病患者慢慢蘇醒的情形並未出現。
Alpha的胸膛甚至都看不到呼吸的起伏,有那麼一瞬間,陳念甚至都懷疑他已經死了。
大聰明悲愴地用腦袋頂著傅天河的頭,希望主人能夠睜開雙眼,再度帶著笑意地發出指令。
它也明白發生了什麼嗎?
淩亂的腳步隱約從身後傳來,執行隊的人循著沙弗萊發送的坐標,迅速趕來這裡。
他們小心地在血跡旁插上標識牌,便於事後消毒清理。
兩名行進速度最快的執行人員來到陳詞和陳念身邊,厚重的防護服遮擋住了他們的麵容:“兩位少爺,交給我們吧。”
陳念頭昏腦脹地站起身,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小跑過來,立刻檢查傅天河的情況。
陳詞如同一尊雕像,跪在傅天河身側,無論被怎樣勸說,都不肯動彈,緊緊握著Alpha隻冰涼的手。
直到傅天河被合力抬上擔架,陳詞才在攙扶之下勉強起身,那朵被鮮血染紅的晚香玉掉落在地,又被垃圾流淌出的臟水汙染。
陳念俯身將它拾起,交到哥哥手中。
“會沒事的。”他聽見自己聲音沙啞地道。
陳詞一聲不吭,他的視線越過陳念肩頭,盯著被抬走的傅天河,淚水仍不斷落下,烏黑的睫毛被打濕,似一隻暴雨中掙紮,再也飛不起來的蝶。
陳念張開雙臂,將陳詞抱住,感覺到哥哥踉蹌了一下,無力地靠在自己懷中。
他從沒見過陳詞這幅樣子。
準確來說,是沒有任何人見過陳詞這個樣子。
陳念一下下地輕拍著陳詞後背,緊抿雙唇,竭力給予哥哥些許安慰。
“我們已經找到他了。”陳念啞聲道,“接下來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