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鼻都是腥臭的血液味道,還有胃液和嘔吐物獨特的酸味。
這是耶夢加得痛苦的具象化。
此刻的它,會是何種感受?
陳詞站起身,他張開雙臂,抱住了耶夢加得巨大的吻。
將側臉貼在蛇鱗,冰冷而乾燥。
它在無水的環境裡生活了太久太久,久到血液都變得粘稠。
月光軀體死去,程序不再過多響應,耶夢加得找不到獲取水源的方法,隻能乾涸著。
一點濕潤沾染到了鱗片,溫熱的,帶著鹹意,如同溫暖流域的海水。
耶夢加得緩慢地閉上雙眼,燦爛的琥珀色眼睛,重新被銀灰色的金屬覆蓋。
就連痛苦的□□也減弱下去。
陳詞忍住淚水,他不再過多耽誤時間,折返回去。
他拿出其中一隻試管來到傅天河身邊,Alpha已經難以說出話來了,為救同伴被劃出的傷口潰爛到向外翻著,流淌出發臭的膿水。
紫晶從中突破,肆意妄為地帶來苦痛。
陳詞小心地將傅天河攬在懷中,他打開試管,將封存已久的藥物喂給Alpha。
希望它在失去製冷功能的冰凍櫃中,還保有最初的療效,就算隻是能緩解傅天河的情況也好。
隻要能讓傅天河堅持到他們回去。
墨綠色的液體一點點地灌入傅天河唇中,味道應該不怎麼美妙。
神誌不清中,傅天河下意識抗拒地扭過臉去,被陳詞死死掰住下巴,一滴不漏地灌進嘴裡。
傅天河艱難地咳嗽了兩聲,不管這藥是有用還是沒用,應該都得過上一段時間才能發揮效果。
陳詞已經做了他能做的全部,接下來他將把事情交給上天。
他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卻願意在此刻虔誠的禱告。
希望命運之神能夠眷顧,哪怕一次就好。
“走吧,我們回家。”
陳詞俯下身,在傅天河耳邊輕聲道。
——回家。
他的家在哪裡?
這是一個困擾了傅天河十幾年的問題。
曾經他有一個還不錯的家,母親獨身將他撫養,有一份比較合適的工作,他們在外租房,過得雖不富裕,卻也能算得上幸福。
後來他們帶著行李,搬到了流浪漢樓下的窩棚,曾經淩亂的小小空間在母親的整理下乾淨整潔。
傅天河在其中度過了最為痛苦不堪的日子,但他仍忍不住時常懷念,懷念還有家的滋味。
後來所有的這些都消失了。
被熊熊燃燒的大火焚儘。
他是流浪在世間的飄萍,從一個信標穿梭到另一個信標。
他到達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但沒有任何值得他就此駐足。
直到後來,他仰起頭,看到了深沉夜幕中皎潔高懸的月亮。
那清冷的光輝籠罩著他,瑩潤的,疏離的,高不可攀,卻願意為了他降落人間。
“……好。”
傅天河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音節,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陪著九月繼續走下去。
走到世界被燃儘的那天。
意識逐漸變得混沌,傅天河知曉自己正在陷入沉眠。
朦朧之中,似乎有一道身影在他麵前不遠處搖晃。
他儘力追逐,看到年輕女人不整的衣衫,淩亂的頭發,和憔悴的眼眸。
她再也不是記憶中溫柔堅強的模樣,兩眼哭得紅腫,瘦弱的脊背垮塌下去,發出沙啞抽噎。
——不要哭。
他想要伸出手,拭去那些不斷留下的淚,卻怎麼也無法做到。
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在哭什麼?”
有著淺色長發的女人走來,她金色的眼睛裡映出母親悲慟的樣模樣。
那完美到不似人類的麵容上,是未經人世洗禮,極度平靜的神情。
她和母親共同坐在外壁掛的邊緣,雙腳懸在千米高空中,望著天邊火紅的夕陽,聽完了感染者所講述的故事。
所謂煉金術士的消息隻是一場騙局,年輕的母親被騙走了身上所有的財物,也沒能找到能夠治愈未知疾病的方法。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隻是盼著年僅六歲的孩子,能有繼續生活下去的希望。
月光知道,這是一種被定義為“母愛”的存在。
讓眼前的這個女人拚儘一切,也想救自己的孩子。
它無法理解,但剛好,它最新研製出來的成果,需要一個實驗體。
這位母親應該並不會介意。
“你被騙了,但很幸運,遇見了我。”
月光淡淡道:“我有一個也許能抑製你兒子病情的方法,你願意嘗試嗎?”
“我願意!無論要付出怎麼樣的代價我都願意!”
已經不會有最壞的結果了,與其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晶體吞噬,不如拚勁所有賭上一把。
月光抬起手,它的食指輕輕按在眉心,一道豎直的縫隙出現在皮膚上。
外出尋找原料的這些日子,它會小心的,把自己的第三顆眼睛隱藏起來。
食指和拇指一同探進,月光就這樣取出了一顆金色的眼睛。
它被陽光照射著,其中燦爛的光點仿佛還在流淌,無與倫比的美麗。
“把這顆眼睛給你兒子換上。”
月光將眼球交給震驚的母親,她站起身,道:“如果幸運的話,他能多活上十幾年。”
母親臟汙的雙手捧著那顆金色眼睛,它的質地堅硬,比起生物的眼球,更像一顆用特殊材料製作的假眼。
如果她沒看錯,這東西是從額頭裡摳出來的?
她慌忙抬頭,想要感謝這個神秘的女人時,卻發現那道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他這是……看到了過去?
是神經適配器殘餘的波動嗎?記載著月光所有實驗數據的機器裡,也留存著他母親的影像?
傅天河昏沉的大腦還無法清晰思考,斑駁的色塊再度出現,最後的能量殘留也要消散。
陪伴了他十五年之久的那顆金色眼睛,竟然是月光給他的?
也許那是月光初步研究後得到的產物,他靠著月光的實驗活到二十一歲,遇見了作為實驗品誕生的九月。
原來冥冥之中,就已經有那麼多注定。
體內的瘙癢和劇痛似乎在緩解。
傅天河的意識正在慢慢清晰,他能感受到行進的顛簸,一下一下,自己正在被誰背在肩上。
在緊要關頭,名叫耶夢加得的海蛇救下了他們,然後發生了什麼?
自己好像被喂進去了某種東西,他聽到九月說,要帶他回家。
傅天河眼皮動了動。
他忍耐著身體內部的不適,花了十幾分鐘的時間積攢力氣,全部施加到沉重的眼皮上。
極北之地微弱的天光,映入他左側的眼瞳,驅散一切陰霾。
他正趴在陳詞後背,少年的喘.息有些不穩,雙手托在自己大腿,踏在厚厚的積雪當中。
細碎的雪花拍打在臉上,激起冰冷的細小寒意,順著神經流竄到大腦。
被Ashes侵染的五感似乎不再那麼遲鈍。
不遠處,連成一片的紅色帳篷在白皚凍土中挺立,醫療隊的十幾位成員正蹦跳著,朝他們不斷揮手。
在陳詞身邊,沙弗萊、陳念和特戰隊員們,攜帶從月光最深層得到的藥物樣本和分子式,迎著風雪和朝陽,走向溫暖的營地。
.
九月份的辰砂,一個月當中有將近十五天都是陰雨天氣。
榮軍院掩映在一片濃鬱之中,零星的雨落在房簷和窗戶,發出啪嗒聲響,驅散著盛夏的暑熱。
在白色建築的後方,是僻靜的墓園,上萬座黑色墓碑當中,有一個無論何時,總會被擦拭得非常乾淨。
陳詞推著輪椅,在陳蔚的墓前駐足。
傅天河坐在輪椅上,將懷中抱著的白色玫瑰交給陳詞。
他的身體還在恢複期,比較虛弱,不適合長期行走,雖然挺不情願的,也隻能乖乖聽醫生的話,暫時用輪椅代步。
“就是這裡了。”陳念懷抱紅玫瑰,望著周圍的墓園,感慨萬千。
上一次他再沙弗萊的陪同下,在忌日過來給陳蔚掃墓,可沒想過此後會發生那麼多驚心動魄的事。
沙弗萊將撐起的傘收起,手腕一抖,雨水從傘麵灑落。
陳詞鬆開輪椅的把手,和陳念一起並肩站在陳蔚的墓前。
這是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父親。
黑波,月光,41號避難所的幸存者們,以及海皇耶夢加得,麥克西尼和其他原初生物,給了他們生命。
而陳蔚,則給了他們能夠在人世間生活下去的身份。
這個時候需要說些什麼嗎?陳念不知道,他一直都不是個擅長煽情的人。
至於他哥,就更不可能會對一個墓碑說些什麼了。
陳詞俯下身,將懷中的花束放在墓前。
陳念也是一樣,他仔細地用手指整理玫瑰花瓣,有雨滴落在上麵,搖搖欲墜。
傅天河和沙弗萊在兄弟倆身側,安靜地注視著他們。
其實掃墓送玫瑰有點不太妥當,陳念在花店裡選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用它們。
紅玫瑰與白玫瑰。
——充滿激情的愛,與純潔的心靈。
他們直起身,明明是容貌完全相同的兄弟倆,卻能夠光憑站姿的神態,分辨出身份。
細雨落在發梢,打濕肩膀。
始於十九年前的宿命,終於能在此刻畫上句號。
雨逐漸下大了,陳詞和陳念以驚人的默契共同轉過身。
陳念從沙弗萊手中接過另一把傘,他給需要推輪椅的陳詞撐著,而沙弗萊的傘,就打給傅天河。
四人朝著榮軍院建築的方向走去,突然,陳念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對了,我們十九歲的生日是不是就要到了?”
陳詞頷首:“對。”
傅天河回頭看向陳詞,九月之所以叫做九月,是用了生日的月份當做名字嗎?這下他連具體的日期都知道了。
“今年可得好好過一過,畢竟得是兩場生日會合起來……”
陳念漫無邊際地隨口說著自己想法,他側頭看向走在他斜前方的沙弗萊。
剛好對上了Alpha紫羅蘭色的眼睛,含著笑意。
啊,還真是多姿多彩的十八歲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