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的學生葉勝和亞紀,我是看著他們進入卡塞爾學院然後一點點長大的。”曼斯教授將剪開的雪茄叼在嘴裡,咖啡的濃香彌漫在他的雙臂之間,老家夥忽然失了神。“真美好啊。”他說。
舷窗外狂亂的雨幕中,巨大的幕布被蜿蜒荒蕪的龍骨支撐起來放置在甲板上,向著這裡投下山一般的陰影,那是沒來得及被運走郵往卡塞爾的部分龍侍屍骸。
次代種的任何一點骨骼都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他們當然不能讓它就這麼留在這裡。
塞爾瑪捧著熱騰騰的咖啡,她將自己那雙漆黑如點墨的眸子投向白茫茫的水麵,吧台那邊有船員用很老式的留聲機在播放Greensleeves,悠揚的曲調慢慢地填滿整個空間,這讓她莫名地有些安心。
看樣子曼斯教授準備講一些關於他那兩個優秀學生的故事,塞爾瑪樂意做這個聽眾。
“大概是三年前吧,那時候葉勝是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暑假裡乘坐美聯航到芝加哥,然後從芝加哥駕駛帆船跨過密歇根湖,來到卡塞爾的帆船港口,這家夥有兩條濃黑飛揚的黑眉,笑起來像是每個人都認識的某個人一樣,很有親和力,我讓亞紀去接了她。”曼斯教授慢慢地吐出一個煙圈,他真的陷入了漫長而美好的回憶之中,“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棒的決定,我甚至一直準備著一支羽毛筆,時刻準備用這支筆在他們的結婚申請書上簽字。”
“最開始的時候葉勝學弟和亞紀師妹還以為他們的關係發展得神不知鬼不覺,可其實全卡塞爾隻有一年級新生毫不知情,大概連校長都知道這件事情。”塞爾瑪掩住嘴巴輕笑。
葉勝和酒德亞紀看上去都不像是藏得住秘密的人。
曼斯教授發出嗬嗬的笑聲。“我一直記得葉勝的遊泳技術在他們那一屆幾乎可以說是最棒的,第二年就成了帆船隊的領隊,從芝加哥大學贏回了與卡塞爾學院闊彆了十年之久的‘金羊毛杯’,很受班上的女生矚目。”
“他經常嘲笑亞紀,我會作為他們的指導教授參與他們的每一次遊泳專項課,當亞紀還在一千米熱身的中途時,葉勝已經遊完了一千米還順帶曬了一次紫外線。他隻穿著條遊泳褲,裸露著肩寬臂長的上身,對著亞紀拍著自己的屁股,說些‘是不是日本人腿比較短所以遊不快啊’這類賤兮兮的話,嘿嘿地笑。”曼斯看了一眼活動室儘頭的走廊,那裡是船員休息室,葉勝和亞紀的房間靠在一起,他把雪茄在桌子的邊沿敲了敲,敲下了紛紛揚揚的灰燼,“我總會狠狠地在葉勝的屁股上踹一腳,把他從岸上重新踹進水裡,這種時候他就會圍繞著亞紀兜圈子,亞紀會生氣地去追逐,可她毫無疑問不是葉勝的對手,每一次都精疲力儘,趴在葉勝的背上被帶回岸邊。”
“聽起來像是青梅竹馬的故事。”塞爾瑪說。
曼斯教授愣了一下,隨後也笑了,“嗯,我也覺得,其實那時候我真的以為葉勝不希望是亞紀作他的搭檔,因為這可能會拖了他的後腿,我有想過要把他們拆分開。”
“幸好你沒這麼做,教授。”塞爾瑪說,“自古以來拆散相愛的人的家夥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曼斯身體後仰,做出驚訝的表情。
“比如有個禿子,把人家娘子鎮在塔下麵,結果後來被嚇得躲進了螃蟹殼裡。”塞爾瑪嘟了嘟嘴,“教授你也不想變成螃蟹精吧?”
曼斯教授確實被震撼了一下,然後捂臉,“你說的是法海吧?”
白蛇傳裡法海因為個人的私怨而將白蛇囚於雷峰塔中,用法術拆散一段千古情緣,用所謂的正義扼殺一段人與妖的愛情被世人譴責,最後為了逃避上天及人間的責難嚇得躲進蟹殼裡去了。
“其實我對這些事情比較遲鈍,還是校長跟我說他們兩個的事情,我才反應過來的。”曼斯教授說。
“我想起去年,亞紀的生日。葉勝在帆船隊和遊泳隊裡人緣不錯,小夥子們把宴會偽裝成一場近現代中國上流社會的交際舞會,邀請了小半個卡塞爾的年輕人,年輕人們穿著古老的中山裝或者唐裝,女孩們穿著開叉到大腿的旗袍或者素色的馬麵裙,他們互相周旋,鶯聲燕語,但所有人都隱隱把真正的舞池中心留了出來。”曼斯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難以抹去,“一個叫伊莎貝拉的新生挽著亞紀出現,年輕人們都震驚了,他們從沒想過酒德亞紀這個很少化妝的日本女孩居然那麼漂亮,她的美躍動著,仿佛有光彩流淌在她的皮膚上,她環視全場,男孩和女孩們就紛紛為她鼓掌。”
“其實葉勝也邀請了我參加這場晚會,不過我這樣的老家夥已經不適合參與那種場合了,那應該是年輕人的主場。”曼斯抿了一口咖啡,眉頭舒展,“還是速溶咖啡適合我,我真不喜歡學校裡供應的現磨咖啡。”
“然後呢然後呢教授,然後呢?”塞爾瑪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舞會的後續。
“然後亞紀就邀請了葉勝跳舞,他們貼在一起,互相凝視對方,古老的立式留聲機裡循環播放舒伯特的《羅莎蒙德》,在舞曲第三次循環的時候,他們激情地擁吻,所有人都在鼓掌,我在那個時候發現校長也混在裡麵。”
“校長?”塞爾瑪震驚。
“對,他說隻有和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所以時常把自己隱藏起來參加一些有意思的學生活動,如果學生們發現了他,他就會從自己的收藏裡拿出陳年的烈酒和學生們分享,這種時候他們會手拉著手圍繞篝火或者舞池中央跳踢踏舞和桑巴舞。”曼斯教授說。
“聽起來我的本科生活真是枯燥而乏味,不僅沒有男朋友這種東西,連舞會也很少參與,更沒機會和校長一起跳桑巴。”塞爾瑪有些失落,她的家庭其實不算富裕,而且也不算什麼戰鬥型人才,家裡希望她能讀完研究生加入某個跨國公司,或者回去從政。卡塞爾的學術氛圍其實很嚴格,研究生的畢業非常困難,塞爾瑪比誰都努力。
“這些你都會有的,塞爾瑪,你還很年輕。”曼斯教授拍了拍自己這個學生的腦袋。
“不過我現在覺得有些奇怪……”塞爾瑪瞥了一眼活動室儘頭的走廊,“這兩天亞紀和葉勝好像鬨了矛盾,他們很少再一起出現了。”
“年輕人嘛,吵吵鬨鬨很正常。”曼斯教授說,“可如果他們都不能走到一起,那我以後都不會相信愛情了。”
“這麼說來教授你以前真的相信過愛情?”塞爾瑪張大嘴巴。
“我當然相信過愛情,我年輕的時候在哈佛念書,古德裡安和曼施坦因是我的校友,那時候我們英俊瀟灑,我很喜歡在查爾斯河的東岸彈奏大提琴,人文社科的女孩們下課就能看見我,我的女朋友就在那些為我歡呼的人群中。”曼斯的瞳孔裡露出回憶的神色。
他又一次看向窗外,整個三峽的能見度都差到了極點,雨點密集得好像在空中就彼此撞得粉碎,水沫在摩尼亞赫號上迸裂。
低沉的天空漆黑如墨,兩岸的深處有燈塔打開了他們的巨大射燈,在黑色的烏雲上留下巨大的光斑,偶爾會有電光筆直地砸向水麵,猶如太古的神明在憤怒地降臨天譴。
“天氣真奇怪啊。”塞爾瑪順著曼斯的眼神看出去,“這個季節不該有這種氣象才對。”
這時候立式留聲機裡原本悠揚的音樂忽然被中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刺耳的噪音,像是某個喉嚨裡塞著發紅發燙的鋼鐵的家夥在發出尖銳的笑,又像是小時候上課時枯瘦的年級主任上政治課時用粉筆在黑板上凶狠地留下字跡時發出的噪音。
分明如此尖銳刺耳,但落在曼斯的耳中卻那麼莊嚴偉大,讓他驟然回想起曾經為他喚醒靈視的龍文。
血統很低的船員手忙腳亂地想要關掉這台留聲機,但不管他怎麼做都無法阻止這噪音在整個摩尼亞赫號的船艙內傳播。
“這東西太老舊了,大概是出故障了!”有船員大聲地抱怨,但狂暴的槍聲在他的身後響起,噪音立刻被終結,巨大的立式留聲機被旋轉著被噴吐而出的子彈轟碎,這個中年男人戰戰兢兢地往後看,隻見曼斯教授雙手平舉著一對沙漠之鷹,那是路明非暫時寄存在他那裡的武器。
這個血統優秀的老家夥在這個時候暴露出魔鬼般的表情,青色的血管從眼角跳起仿佛躁動的細蛇,已經出現皺紋的麵部皮膚重新繃緊,堅硬得好像生鐵,曼斯的手指還按壓在扳機上,好像隨時都準備再開一槍。
這時候舷窗被人輕輕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