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羽一顫,飛快收回手。
阮覓總算活過來了,隨意擦了下嘴,才想起來剛才吃得急了,不小心咬到了崔顏的手指。
撓了撓臉,“沒事吧?”
崔顏沒有看她,站起身撫了撫身上的褶皺,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他年紀小小,身上卻又一股君子之風。在一群玩瘋了的小孩子裡,顯得格格不入。
而阮覓在這個村子裡,也是異類般的存在。她剛出生那幾年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以至於旁人都道她是啞女。直到六歲多的時候開了口,家裡才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萍娘。
後來,因為一個窩窩頭,阮覓就開始慢慢觀察起崔顏這個人。
她上山撿柴的時候,發現崔顏正被一群同齡姑娘圍著,連走路都走不動。於是樂不可支,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下一秒崔顏就聽到什麼似的,那雙冬雪似的眸子直直看過來,微微眯起。
阮覓頓時收起臉上的笑,轉身離開。
偶爾,她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經過崔顏家門口,天還未大亮,他便拿著書在門口借著晨光看。
他似乎對視線很敏銳,阮覓才看了一眼,他立馬就抬眸看過來。
小小少年,眉眼溫和而疏離。
阮覓頓時想移開目光,可是想起上回自己突然被他嚇到的事情,於是憋著股氣不轉頭,就那樣直直看著他。
兩人這樣看了許久,最後還是崔顏不解地皺了下眉,朝阮覓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又低下頭去看書了。
阮覓蹲在石頭上搗衣服時,才後知後覺,崔顏好像以為自己是有事找他。
漸漸的。
兩人的交集越來越多,有時候阮覓實在餓的不行了,還會厚著臉皮去崔顏家中,敲敲他的窗戶。裡麵便打開一條縫,一雙白淨的手伸出來,手中是一個窩窩頭。
大部分時候阮覓會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吃掉。但也有些時候,因為某些特殊情況,崔顏會客氣地邀請阮覓進他的房間,讓她吃完後再出去。
為了報恩,每次看到有人找崔顏的麻煩,阮覓就先衝上去把那些人揍一頓。
最後的結局,自然是那些被打的孩子帶著爹媽來阮覓家中找麻煩。而阮覓要麵對的,通常是幾巴掌,或者是扔在屋子外麵被餓幾頓。
不過這種懲罰對於阮覓來說也沒什麼差彆,平日裡就算不這麼做,他們也沒給她留過什麼飯。
崔顏知道後,靜靜看著她臉上的傷,“你不用這麼做。”
說完後,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補充道:“窩窩頭還會給你吃。”
有這種好事?
阮覓的眼睛當即就亮了起來。
不過後麵她還是我行我素就是了,誰敢說崔顏的壞話,誰敢對崔顏動手,她就打誰。
僅僅是半年的時間,阮覓就達成了打遍全村小孩無敵手的成就。
再也沒人敢來找崔顏的麻煩。
不過那些小姑娘,阮覓倒是幫不了忙。就算崔顏好幾次被圍在人群裡,遠遠看著她的時候,阮覓都隻能朝他聳肩擺手。
嬌嬌軟軟的小姑娘,她也喜歡啊?怎麼能下得去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阮覓故意看笑話,崔顏後麵還真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再也沒有人敢往他身邊湊了。
阮覓研究了很久才發現,崔顏原先身上的那股君子儒雅的氣息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冷漠。
當那雙眼看過來的時候,瞬間就讓人覺得自己被堵在了高高的圍牆對麵,怎麼也不可能爬過去的。
阮覓不在乎,不管崔顏變得怎麼樣,隻要他還能給她一個窩窩頭,不,半個窩窩頭,他們就是最好的朋友。
崔顏和阮覓待在一起的時候,話總是比彆的時候更多一些。
他會允許她在他房間裡亂逛,吃東西。雖然向來都是隔著一定的距離,但他總喜歡用那雙冬雪般的眼睛靜靜看著阮覓。
好幾回阮覓都發現了,皺著眉,雙手環抱,故意訓斥他:“你瞧瞧你這樣,你真是我帶過的最差的學生!這樣怎麼能考中狀元呢?還不好好看書?!”
但是一到大夏天的時候,阮覓就厚著臉皮威逼利誘,讓崔顏看著自己。
他的眼睛,總讓人聯想到北國冬日的飄雪,靜靜看著你的時候,讓你渾身燥熱一下子清空了。
每當這時候,崔顏都會放下手裡的書,順從地看著她。
眸子裡不僅有阮覓幻想出來的北國雪景,還有無法輕易察覺出來的無奈。
為了不讓氣氛尷尬,阮覓會問崔顏很多問題。
通常她問什麼,崔顏都會好好回答。可是除了回答的問題外,他從不說多餘的話。於是阮覓隻能漫無邊際地問各種問題,崔顏沉默一會兒後,還是會一句一句回答。
少年淡漠而低沉的嗓音裡,有著彆的時候沒有的柔和。
閒暇時,阮覓會故意找崔顏掰手腕。
一開始,崔顏抿著嘴拒絕,後來被阮覓激了,那雙眸子也會定定看著她,然後應下來。
第一回,崔顏自然是輸的,剛和阮覓的手握在一起,下一秒就被阮覓壓下去。
這個時候,崔顏的眼睛總是不怎麼高興的斂下去,然後轉過身拿書看。要等阮覓在那兒自說自話說很久,他才會回一句。
但是後來慢慢的,崔顏在阮覓手下能堅持的時間就越來越多了。
直到兩人認識的第三個年頭,有一天,兩人打成了平局,誰也不能贏過誰。
那時候崔顏的嘴角罕見翹起來一點,不過很快就隱下去。他認真同阮覓道:“下回,下回我會贏。”
不過沒有下回了,阮覓連他人都沒再見一次,就被阮家的人扔進了馬車。爹娘……不對,應該說養父母的人,拿著銀票喜極而泣,完全沒有看阮覓一眼。
人的一生好像總是在被迫地接受一些東西。
不管是被迫來到這個世界,被迫成為那些孩子的姐姐,成為這個家的付出者,還是被迫得知自己其實是彆人家的女兒,困在一輛黑漆漆的馬車裡,來到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身不由己,無法控製。
阮覓被風吹得一個激靈,及時刹住車,沒有再想那些事情。
她轉過頭去看崔顏,發現他竟然早就醒了,不過沒有動,隻微微側過頭靜靜看著她。
阮覓:……
有點恐怖。
她咳了一聲:“醒了啊。”
一旁的人收回視線,沒有再看阮覓,低低應了一聲。
於是阮覓又陷入尷尬了。
人一旦陷入尷尬的時候,就容易做出一些平常不會做的事情。
比如一個勁地亂說話。
“哈哈哈你長得挺高的啊,我剛剛看見你的時候還差點沒認出來呢。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真的好巧啊哈哈哈。對了,你為什麼穿著僧袍?難道你要出家?那也不對,你現在還有頭發。寺院裡麵聽說有個叫臨仙公子的人,你有沒有聽說過?”
她臉上帶笑,卻是客套又虛假。
隨著這些話,崔顏移開的視線再一次落在她身上。
少女淺紫色的褙子濕漉漉的,正不停地往下滴水。腳邊雪白與淺黃的襦裙擺沾了泥,狼狽非常。
那張巴掌大的臉也在寒風裡露出一個猙獰的神情,顯然冷得很。
崔顏轉過身往前走,聲音有些淡,“回去吧。”
語氣疏離,很明顯地不想再交流下去的信號。客套又溫和。
阮覓一直說個不停的嘴巴也停了下來,這份獨自承受的尷尬終於能停止了。
於是她連忙點頭,“好,你自己也早點回去啊。”
轉身越過崔顏,立馬離開,沒有半點留戀。
至於崔顏如今生疏的樣子,阮覓想想,覺得還是挺合理的。畢竟將近四年沒有見過了,不管小時候關係多好,總會被時間消磨的。
反正見了這回,以後大概就不會再見了吧。
她這樣想著。
身後突然就傳來了崔顏的聲音。
“衣服拿著。”
阮覓回頭,見崔顏已經脫下了外麵的僧袍,遞了過來。腦子不知怎麼回事,懵了一瞬,然後就把衣服接過來。
崔顏放下手,沒再說什麼,徑直從阮覓身邊走過去。
離開了。
留下阮覓回過神後,看著手裡的白色僧袍一臉問號。
她捏了捏,還沒使勁,僧袍上就擠出了一地的水。
這用來乾什麼?保暖嗎?
反正阮覓是想不通。
崔顏一身狼狽回到住處的時候,住持正在他房門口焦急轉圈。
一看到崔顏,他就迎上去,欲言又止。
“沒什麼事。”崔顏安撫他。
住持這才鬆了口氣。
等崔顏換了乾淨衣裳出來後,住持或許是因為今天的事情臉上一直是愁態。
最終下定決心一般道:“崔施主若是想下山,便去罷。”
等了半晌,沒有等到回答,住持忍不住去看崔顏,發現他看著窗外淺紫色的壁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縱然知道這樣會讓寺廟的情況變得更糟,可想到這些時日崔顏遭遇的事情,這個曾經還想著借崔顏把這座寺廟打造成名寺的住持最終還是做下了決定。
“崔施主。”他加重了聲音,崔顏才回過神看他。
“崔施主明日便可下山,外頭繁華,總好過這簡陋屋蓬,暗中算計。”住持認為崔顏定然會應下。
可是他卻拒絕了。
住持腦補了一下,頓時自己把自己感動了。
“是骨啊,你肯定是舍不得師父對吧?師父就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師父沒有看錯你!”
崔顏沒有陪他演戲,溫潤卻冷漠的臉繼續看著窗外那一片淺紫。
沒人配合,住持也演不下去了。看著崔顏,他又想到了崔顏剛來長空寺那日。
不管是描繪日後香客如雲的美好前景,還是說香火錢分給他四成。
這一些,崔顏都沒有在意,卻隻是重複著他提到過的一句話。
“鱗京的香客啊……”
那時候,崔顏的神情也是和現在一樣,冷漠裡夾雜了些彆的東西。
像是雪天裡,從石牆裡生長起來的藤曼,用儘全身力氣,企圖與石牆融為一體。就算將它們拔出,將它撕扯得支離破碎,也要緊緊附著在石牆身上。
冰冷,柔軟,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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