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睡不著了,乾脆撐著個水銀躺椅,就開始刷刷刷的繼續寫那半截論文,時不時自己拿樓大少的熔爐和非攻來現場試驗一下。
時間就此一分一秒的度過。
在瑣碎的聲音裡,有清脆的聲音忽然響起。
充滿節奏的敲擊聲裡,牆壁緩緩浮現出一個缺口,可是卻看不到人影出現。兩秒鐘過後,童山的身影突兀重現。
依舊是走時的那一套厚重的衣服和打扮,摘下了呼吸器,吹滅了手中燭台上旺盛燃燒的蠟燭。火光熄滅的瞬間,原本無法被認知和探測的身影就出現在所有人之前。
仔細看的話,那燭台上半截殘存的蠟燭,赫然是半根手指的形狀。
以指骨為芯,血肉脂肪為蠟。
季覺看在眼中,羨慕的吃檸檬。
到底是童家,富的流油,這種消耗品一樣的賜福造物,口袋裡就一大堆。
——矯妄之手。
正如同形狀模樣上所看到的一般,是用人的手指製成的蠟燭。明明是消耗品,內部卻熔煉了鏡係的賜福,【眩視惑聽】
以靈質之火點燃,一旦點燃之後,風吹不動,點燃者隻要在燭光範圍之內無法被觀測到,不論是視覺還是聲音,甚至所引發的動靜都被會徹底覆蓋。
在燃燒時,【眩視惑聽】的賜福就會發動,強行扭曲一切相關的感知,稱之為【矯妄】。而矯妄的次數越多,頻率越高,那麼消耗的速度就越快。
以季覺肉眼旁觀的話,說不定能堅持個半小時,但若是以太一係的天人,哪怕僅僅是餘光掃過,這玩意兒就瞬間爆裂,原形畢露。
童山出去這麼久,消耗的肯定不止一根。
而那一張常年板著的臉上,罕見的浮現出一絲陰沉和憂愁。
“狀況很糟糕。”
他直白的說道:“化邪教團目前已經和安全局正麵交戰了,雙方還在互相試探的階段,但已經有不少地方大打出手了。
但和以前散亂的狀況不同,這一次幾幫家夥之間的合作出乎預料的緊密。
整個泉城裡這麼長時間以來積累的孽化,全都被激發了,層層嚴防死守,跟個鐵桶差不多。我冒險往前麵走了一點,差點被發現,繞了很遠的路才回來。
再這麼躲藏下去,我們被發現恐怕也是時間問題……”
一時間,所有人的神情都沉重了起來。
尤其是當童山將隨身攜帶的以太記錄冊展開之後,自動記錄的地圖上,依舊有一大片黑暗,但所有探明的地方,便都是一塊又一塊彼此重疊的猩紅,大量孽化汙染殘留和秘儀封鎖。各種危險的標誌密集的像是下雨,遍布所有空白。
簡直,遍地雷區!
而他們所在的位置,早已經遠在前哨站的範圍之外,不,倒不如說,根本就在化邪教團的屁股底下!
一時間,所有人環顧四周,都有一種‘你特麼給我乾哪兒來了’的荒謬感。
這還是海州麼!
“事情,未必有那麼糟糕。”
短暫的沉吟之後,讀取完記錄的許觀咳嗽了兩聲,提振軍心:“敵明我暗嘛,操作空間還是有的。
封鎖再嚴密,也是主要對外的,對內未必有那麼強。
你看,他們合作再怎麼密切,歸根結底也不可能是一家人,咱們要是能扮成其中一部分的話,說不定能在不引發動亂的狀況下,悄悄溜出去?隻要彆往前哨站方向走,大可以出去之後繞個圈再回去嘛。”
一言既出,沉默中,所有人的眼神微動,但都下意識的抬頭,看向了童山。
這時候,就顯現出作為隊長的威信和成員之間的信重了。
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大家都本能的托以信任。
童山微微點頭,不置可否:“隊內會議吧,每個人都發表一下意見,自己說自己的,為自己負責,為隊伍負責。
誰先來?”
所有人都猶豫了一下。
而在旁邊的外圈,坐在水銀高腳椅上旁聽的季覺卻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垂落在膝蓋上的手指下意識的敲打了兩下。
思考。
童山沒有沒先表態?也對,不論怎麼樣,他的威望都足夠左右隊內絕大多數人的決策,真想要收集意見的話,必然是要等彆人先說的。
可……收集意見?
真的有必要麼?
要是打算撤退的話,直接拍板做決定就可以,方向已經決定了,剩下的細節部分再調整和細化就是了,何必這麼麻煩?
還是說……
季覺心下了然,視線和童山觸碰一瞬,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對方,什麼都沒有說,視線一觸即分。
兩方心下已經了然。
而此刻,率先起身的,是樓封。
“抱歉……”
他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捏著手裡那一塊至今未碎
的靈質結晶:“我、我姑姑還沒找到,我……我要留下來。”
說著,他又從掌心之中凝聚成出了另一塊結晶,以靈質封鎖固定:“這裡有一封信,童隊長交給老師就好了。
大家一路以來救我不止一次,這是我一意孤行,同其他人無關。”
童山收下了靈質結晶,什麼都沒說。
“我,不太清楚,都很危險啊。”蔣懸撓著下巴,“既然許觀有辦法,那就先試試唄?大不了就是死嘛,拚一個夠本,拚兩個不虧,拚三個賺了。”
“喂,好像我才是大群吧?”
姬柳笑起來了,沉吟半天之後,歎了口氣:“我和小雪是服從命令的,由童隊你來決定吧。”
“我還沒說話呢,你怎麼就代表我了?”姬雪惱怒瞪眼。
姬柳瞥了一眼,聳肩:“那你說——”
“……”
姬雪吭哧吭哧憋了半天,越發惱怒,狠瞪了親哥一眼:“俺也一樣!”
許觀神情複雜,到底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再怎麼遲鈍,現在也應該明白他意思了。
“你真的考慮好了麼?”他鄭重發問。
“沒考慮好,一頭霧水,一團亂麻,沒把握,不清楚。”童山直白回答:“狀況如此,我不勉強。
我作為上司,必須考慮下屬的意見。
這一次,我把話說明白點。”
童山雙手抱懷,環顧所有人:“狀況如此,未來難料。猶豫下去隻能等死,要麼賭一把幾率,逃出去。
要麼留下來,做一把化邪教團的心腹大患!”
“同意!”
姬柳舉手,不假思索。
姬雪慢了一拍,頓時又怒,狠踹了親哥一腳:“我也一樣!”
“啊?這回事兒麼?”蔣懸頓時恍然,咧嘴,“早說嘛,反正回去不也是繼續派到前線來?這麼一看,沒啥必要嘛。”
“……”
許觀猶豫了許久,歎息,“我沒意見。”
一時間,寂靜裡,樓封還在錯愕驚喜的時候,童山的目光最後落在季覺的身上。
“大家都決定了啊。”
季覺不解,“乾嘛問我?”
“你和樓先生跟他們不一樣。”
童山歎息,“你們不是安全局的人,沒領過天元一分錢……你們是我拉進坑裡來的。崖城什麼吊樣子,我跟你一樣清楚,更沒道理號召你站出來大局為重。
工匠本來就沒有賣命的義務。”他猶豫了一下,保證道:“如果你不同意的話,我會優先考慮撤退。”
“……你都說了,我不是安全局的人,也沒道理為這一副爛攤子賣命了。”季覺歎息。
童山沉默無語。
“可我到底還算大半個崖城人吧?”
季覺越發無奈,自嘲一笑:“我在這裡住的還挺習慣的,可以的話,再多住上個十來年也沒問題。
這種時候,總不能袖手旁觀,自己拖家帶口的跑路。”
天災之惡劣,他早已經親身體會。
人禍之恐怖,恐怕尤在其上。
一旦泉城爆裂,恐怕大半個海州都被會汙染卷入其中,淪為此般魔域。
這麼多年,泉城沉淪自黑暗裡,事到如今,即便藏身在地下,他卻依舊能夠聽見泥土深處,那幻覺一般不斷回蕩的隱約哭號和哀鳴。
太多的血淚了。
所謂的死亡,所謂的絕望……
可這樣的地獄,究竟還要創造多少才夠?
究竟又要令人作嘔到什麼程度,才肯罷休?
他可以不做安全局的朋友。
可他和化邪教團,早已經是敵人了!
從那群狗東西,把漂流的時墟送到崖城的那一瞬間開始起……僅僅才死了一個連城,根本不夠!
即便做不了一個好醫生,可他至少可以做個好工匠。
總有腦子有坑的人喜歡說什麼‘垃圾就是放錯地方的寶藏’,可有些垃圾就是垃圾,從骨子裡就無可救藥,倘若真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價值存在的話……
那他能做的,就是去將放錯地方的良材美玉們,送回他們原本應該在的地方!
死寂之中,季覺伸手,彈動了骨刀的鋒刃,傾聽那細微的鳴叫,自鏗鏘悠遠的餘音裡,抬起頭來,看向童植物的嚴肅麵孔。
忽的,慈悲一笑:
“——事到如今,還能加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