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空白三十年。
王安憶母親茹誌鵑所寫那篇《剪輯錯了的故事》,被視為新中國第一篇意識流風格。
而江弦所創作的這篇《米》,在意識流特征的應用上,已經完成了對茹誌鵑,對王濛自己,以及對所有前人的超越。
看到這兒,孔捷生的心臟不住的開始收縮。
王濛這句評價,實在是驚世駭俗!
《米》這篇已經完成了對前人們的超越?
這些前人是誰,王濛在前麵已經寫的很明白了,那是文學殿堂當中一顆顆璀璨的明星。
雖然前因條件是“意識流特征的應用”,但這也足夠駭人聽聞了。
孔捷生快速的往下繼續看去:
王濛把江弦在《米》中的寫法,稱作“東方意識流”習作。
他說江弦不以“現代”排斥“傳統”,而是在積極尋找它們的契合點。
把王濛所寫的這篇序看完,孔捷生已經無法抑製自己的好奇。
王濛簡直把這篇《米》捧上了神壇。
孔捷生本身便對“意識流”的習作很感興趣。
他寫了一篇《海與燈塔》,雖然比不過王安憶那篇《雨,沙沙沙》,但也足夠讓他得意了,在33名學員當中,他也算是“意識流”應用這方麵的佼佼者了。
此刻看到王濛對同是學員的江弦這樣評價,心中難免會有些不服。
帶著這樣的情緒,他翻開正文,一頭紮進了《米》這篇之中:
五龍是楓楊樹村一個逃難難民,因為水災從鄉下逃亡到城裡。
他在碼頭饑餓難耐,卻受到碼頭幫阿保的羞辱,像條狗一樣為了口食物管人叫“爹”,還被強灌了五大碗烈酒。
醉酒醒來後,他陰差陽錯跟著輛米車來到米店,出於對米的特殊情結,他以不要錢、隻吃飯的條件,成了米店一名夥計。
米店老板姓馮,隻有兩個女兒,大小姐織雲生性浪蕩,十幾歲就爬上了六爺的床,成了六爺的禁臠,她把五龍當做滿足肉欲的工具。
二小姐綺雲尖酸刻薄、剝削苦力,五龍兢兢業業的乾活,隻是吃飯太多,都被她視作眼中刺、肉中釘,一頓惡罵。
“這裡沒有一個好人。”
在這個充滿欲望和仇恨的時代裡,五龍成為了扭曲的人性中的一員。
他給城裡最大勢力六爺,舉報阿保和織雲私通,那個曾欺負過他的阿保,被六爺安排沉江。
五龍還來不及高興,就被米店馮老板安排和懷了六爺孩子的織雲成親,成了上門女婿,給馮家遮醜。
成親那天,五
龍一口酒都不喝,六爺給他送來一份禮物,或者說一根禮物。
——阿保的那話兒。
成親以後,被利用完了的五龍成了馮老板心頭之患,他暗中花二兩黃金買通船匪,準備殺了五龍。
摳摳搜搜一輩子的馮老板怎麼也沒想到,他給的錢太少,船匪隻拿了五龍一根腳指頭作代價。
撿了條命回來的五龍,心中仇恨如野火燎原。
馮老板中風,五龍在織雲生產的夜晚,強暴了那個視他如野狗般低賤的綺雲,馮老板被氣死之前,摳瞎了五龍一隻眼睛,隻剩下一隻眼的五龍,成為米店的新主人。
然而仇恨還未完全滿足。
織雲和剛出生的兒子被六爺搶走,老婆都被人搶了,五龍表麵上連個屁都不敢放,心中早已恨得咬牙切齒。
“他害怕彆人從他的目光中察覺出陰謀和妄想,他心裡深藏著陰暗的火,它在他眼睛裡秘密地燃燒。”
他進入碼頭兄弟會,積累一段時間,爬上首領位置,最後秘密的炸死六爺全家,這個全家包括織雲。
他爬上這座城市的巔峰,強娶了看不起他的綺雲,給自己打了一口金牙,成為最大的惡。
他像當初阿保欺負他一樣,踩住一個窮人鬼七的頭,羞辱他,讓他管人叫“爹”,他比阿保更變本加厲,因為阿保至少給了他那口吃食,五龍卻給了那人一頓棍棒。
“我最恨你們這些賤種,為了一塊肉,就可以隨便叫人爹嗎?”
五龍一如當年的馮老板,把那個窮人鬼七收作夥計,在鬼七身上變本加厲的宣泄著他曾經遭受的屈辱。
他肆意的享受著這一切,隻是年富力強的他沒有想到,他會染上花柳病這種東西,很快便虛弱無力到無法從床上爬起。
五龍明白,鬼七會成為下一個他。
他去找了碼頭兄弟會,要他們為他除掉鬼七。
然而碼頭兄弟會早已有了彆的心思,他們從五龍這裡隻能得到丁點好處,但他們能和鬼七一起瓜分整間米店。
活下來的鬼七朝他冷笑,一如當年從船匪手裡撿回條性命的他。
就在那天夜晚,五龍聽到了綺雲的帶著悲憤的慘叫,他猛然意識到什麼,躺在床上攥緊雙拳,思緒貫穿數年,一如當年中風躺在床上的馮老板,氣憤的咬牙切齒,渾身顫抖,卻又要在第二天為了苟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但綺雲是不會放過他的,她冷冷的把一把米塞進五龍的眼中,任由他痛苦的慘叫,鬼七就在一旁冷笑看著。
五龍徹底瞎了。
馮老板弄瞎了他一隻眼睛,綺雲弄瞎了他一隻眼睛。
從那以後,五龍對城市的一切都感到疲倦,他厭惡這座城市,厭惡城市的空氣,永無休止的食欲、性欲、複仇的拉鋸戰。
他告訴鬼七,他要一節車皮,他要帶一車最好的白米回到他的楓楊樹村,他隱隱聽見了鬼七發出笑聲。
但五龍手裡還藏著地契、還藏著錢,綺雲說都裝在一個盒子裡,五龍藏東西的本事很大,所以鬼七隻能成全他這個願望。
在入秋的第一場雨後,鬼七帶著五龍,和一悶罐子車新打的白米出發了。
兩人置身於米堆當中,五龍靜靜的仰臥著。
“火車是在向北開嗎?我怎麼覺得是在往南呢?”五龍突然在昏睡中發出懷疑的詰問。
“是在朝北開。”鬼七手眼把玩著一些米粒,他鄙夷地向五龍掃了一眼,“你死到臨頭了還是不相信彆人。”
南方鐵路在雨霧蒙蒙的天空下向前無窮地伸展,兩側的路基上長滿了蕭蕭飄舞的灌木叢。
鬼七聞到了一息稠釅的含有腥臭的死亡氣味。
他想到綺雲說起的那隻木盒至今沒有下落,不由得憂心如焚,“盒子呢,快告訴我盒子藏在哪兒了?”
五龍的臉像一張白紙在黑沉沉的車廂裡浮動,他的四肢像一些枯樹枝擺放在米堆上。
五龍身體奇異地卷了起來,就像一片隨風飄逝的樹葉,“米——”
生命的儘頭,他清晰地吐出最後一個字。
“藏在米堆裡?”鬼七焦急地喊叫,他在米堆裡到處扒挖尋找木盒,在米堆最深處找到了一隻沉甸檔的木盒子。
讓他吃驚的是盒子裡沒有地契,也沒有錢幣,他看見了滿滿一盒子米,它在風窗的亮光下泛出一種神秘的淡藍色。
“你到死還在騙人!”鬼七瘋狂地呐喊著,撲到五龍的屍體上,拚命地抓起米粒朝他臉上扔去。
最後他果斷地打開了五龍冰涼的唇齒,敲下了他一顆顆打上去的那排金牙。
五龍沒有聽見金牙離開他身體的聲音,五龍最後聽見的是車輪滾過鐵軌的哐當哐當的響聲,他知道自己又躺在火車上了。
五龍最後看見了那片浩瀚的蒼茫大水,他看見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漸漸遠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
(《米》原文後半段不是這麼寫的,修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