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夫人聽得這話,扶著牆,勉強問道:“我雖有一二猜測,但眼下人老體邁,又經逢此事,腦子實在清醒不得,還請趙姑娘明示罷。”
趙明枝看著眼前一老一少,道:“文家寨在鄧州,老夫人府上在京城,如何能輕易買通你家中護衛?還提早做那許多準備?從來隻聽得‘見財起意’,既未見財,如何起意?”
這樣說法,實在疑點重重。
與其說是賊匪劫道,更大可能,不如說是家有內鬼。
那內鬼究竟圖的什麼猶未可知,但看如此手筆,絕非簡單劫一回道便能滿足的,陳老夫人本來的那些指望,並庇護孫女的希冀,多半要全數落空了。
亂世之中,太上皇厄於夏州,其餘皇室宗親一般遭難,全無應對之力,尋常百姓自不必說,至於趙明枝本人,自蔡州出發時便做好了準備,如若半途遇得那賊匪,一旦不能逃脫,也隻一死而已。
她雖然對陳芷蕙並陳老夫人多生同情,也知會起此禍,雖有劫匪可恨可惡,當地官府無有作為緣故,歸根到底卻還是夏州那位不乾人事,也是眼下的蔡州朝廷無力控製局勢,甚至於雖然弟弟隻有八歲,可作為天子,一般能扣個鍋到他頭上。
而自己身為皇親,若有餘力,遇得人有危難,其實搭一把手也不算什麼,隻她眼下自保都要借助旁人之力,更有要事在身,自然不可能為其止步。
救得人命,再提醒一句,已是儘力了。
眼見陳老夫人麵色變得更為難看,趙明枝也不再廢話,正要上前去提自己行李,卻聽得後頭一人腳步聲,轉頭一看,原是李訓。
他停在趙明枝身後,隔了幾步站定,問道:“老夫人可還有書信要送?”
趙老夫人麵色灰敗,張口半日,仍是道:“這位壯士,當真不能一同相送麼?”
李訓搖頭道:“我身有要事,況且我也不過尋常鏢師而已,今日來的俱都是出生入死兄弟,老夫人若能信得過我,便也當要信得過他們才是。”
又道:“如若不願,也不勉強,方才已然遣人報官,最多再過幾個時辰,便有官府到來,屆時……”
趙老夫人立即搖頭,急忙道:“不必再等官府,我稍後再來同幾位鏢師做個商議!”
她遲疑一下,卻是道:“至於托送信件,還是不再麻煩了,今日全靠二位出手才救得我們祖孫性命,隻不曉得恩公姓甚名誰,兩位家在何處,將來才好叫我做個答謝。”
李訓搖頭道:“老夫人保重,至於其餘事,不必多做掛念。”
說著,卻是去得後院,自取了趙明枝行李,招呼她走了。
二人本已有明奉分出的一隊鏢師護送,往前行了一盞茶功夫,卻又見得一行人迎麵而來,走近一看,原來是李氏鏢局在前方來接的。
雙方碰了麵,一起去得前方駐地下榻,晚間接風席間說起方才事,果然眾人在半路撞上埋伏劫匪,隻是李氏鏢局本就在當地謀生多年,人事皆熟,不多時便招呼了同伴過來,繞了小路前後包抄,早已把人一網打儘,送去官府了。
至於前情後事,還要等謝瑉審問完畢,才好知曉並做判罪。
而那走了的文寨主並其手下,除卻官府,另也有安排自家鏢師去追訪。
趙明枝雖然疲倦,這一夜卻是睡得輾轉反側。
今日事情太多,發生得又都突然得很,尤其見得陳家事,叫她忍不住多想,隻不好在李訓麵前,更不好在那許多外人麵前露出而已。
翌日一早,兩人趁著風雪暫歇,天色未亮就已出發,把兩程當做一程跑,又有李氏鏢局妥帖接引,路上再無遇得半點意外。
如此晝行夜歇,又兩日後,終於踏入京兆府地界。
這一回甚至不用兵卒設卡,趙明枝便察覺出變化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同樣是田畝,隻多跑了盞茶路程,後頭的就打點得更精細,連分界也更規整,至於房舍,京兆府的連磚瓦都大塊些,看著結實些,格局也更方正。
等到見得集市,又見當中街巷道路,更是區彆明顯。
她經行了京兆府許多縣鎮,全數都無半點戰事模樣,個個商貿繁盛,百姓一派祥和,偶爾在不同街上見得幾個流民打聽哪裡有活計可以做,被問者也主動熱情得很,左右還常有插著嘴指點,甚至為哪一處地方的活計更合適爭辯起來的。
遇得一個兩個,還能說是恰巧此人心地好。
遇得十個二十個,三十個五十個,便隻能說此地風氣好。
有一句話,喚作倉廩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
一個人餓著肚子,上無片瓦之梁,下無立錐之地時,求一口飯保住自己性命便是最要緊事,又怎可能、怎能苛求他始終對陌生人保持善意?
京兆府中如此風氣,又側麵佐證了當地百姓富庶。
京兆府百姓,自然也是大晉百姓。
一路看得太多苦痛,眼下見得終於有一片地方百姓得已安居樂業,雖然知道同自己、同弟弟毫無關係,趙明枝的心中還是輕鬆許多,甚至趕路時聽得那馬蹄聲,都更為悅耳起來。
這一日正午,兩人趕路許久,眼見到得飯時,卻仍在兩縣官道當中,李訓便不再前行,尋了個道旁茶鋪便停下來稍作歇息。
那鋪子裡麵坐得滿滿當當的,倒是外頭才走了幾個小販,剩出一張空桌。
兩人便在此處坐定,等鋪主上了茶,李訓點了幾樣,等上菜的功夫,忽然問道:“今日有胃口吃飯了罷?”
趙明枝一怔,訝然抬頭。
李訓道:“前幾日趕路時那樣垂頭,話也勉強自己說,還要強作無事的,也不曉得是個什麼事,叫我心中有些擔憂。”
又道:“是見得陳家那一對祖孫可憐,唇亡齒寒麼?”
趙明枝搖頭道:“不是唇亡齒寒,隻是……”
她躊躇一下,到底還是坦然道:“這樣世道,多少人求個活命也難得,陳家人雖然可憐,卻有無數更可憐的,這話聽起來虛浮得很,隻我當真在想,若自己能做點什麼,叫那些想活命人能得活命……”
說到此處,心中也自生出歉意,道:“我原以為自家遮掩得好,不至於露在臉上,卻不曉得……如此顏麵,叫二哥看得堵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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