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看他行事,便差了名護衛在後,又叫了木香一聲,囑咐道:“那鄒娘子一人帶著孩子,隻兩個青壯男子過去打聽,總不太妥當,你去跟著,也好放心些。”
又低聲道:“不要驚擾了旁人。”
木香應了一聲,也跟了上去。
三人約莫過了盞茶功夫才從原路返還,還另帶了個婦人出來。
那婦人看著四十出頭,衣衫漿洗得發了白,袖子、手肘
、膝蓋處都有層層縫補。
她上前先同趙明枝見禮,又自做介紹,原是同那鄒娘子一樣從袞縣出來的,識得對方住在何處,答應幫忙帶路。
趙明枝見其乾淨利落,路上搭了幾句話,才知此人姓鄧,夫家本有幾畝薄田,因狄人作亂,隻能南下而逃,路上公婆、丈夫、兒女先後傷病去了,本來出發時娘家婆家兩門總計十餘口人,而今隻剩一個七八歲外甥女。
兩人南逃已經一個多月,進京後就靠著在城中給人漿洗衣服為生,借住在同鄉的棚屋當中,饑一餐抱一頓的,得了錢,還要先分出一半給對方做住宿費,過得甚是艱難。
趙明枝便問道:“這漿洗之事也不能做長久營生,以後可有什麼打算?”
那鄧娘子搖頭道:“我家代代都是袞縣人,在南邊無親無故的,要是哪一日能回去,總還得兩畝薄田在,隻要好生侍弄,將來攢點嫁妝把大姐兒——就是我那外甥女嫁了,我自改嫁便是,可眼下……”
她說到此處,隻歎一口氣,也不知是不是被生活磋磨得麻木,語氣裡竟有些認命意思,道:“不過活一日混一日罷了,能剩一條命就是祖墳冒了青煙,還能有什麼打算?”
趙明枝想了想,女子擅長之道,多是女工,便問道:“可有什麼手藝能做營生?譬如繡活、縫補?”
鄧娘子道:“縫補活倒是能做一做,隻我們鄉野人,從前誰做什麼刺繡,便是有功夫,也沒那閒布餘料去學。”
她頓了頓,又道:“況且縫縫補補的活計也不好找,京師裡頭的人都挑得很,而今是這個日子,窮人不好過,早不舍得花錢出去尋人縫補,富戶又看不上我這村人做的花樣。”
數來數去,果然十分艱難,根本此路不通。
不過那鄧娘子倒是自己主動提到:“若說手藝,倒也算有一門,我打小就會編筐子,竹筐草筐,大小都能編,也會做草凳子——隻無錢買竹料草料。”
趙明枝便順勢問道:“若借些銀錢與你買竹料……”
鄧娘子放慢腳步,轉身向著趙明枝福了一福,道:“我曉得貴人心善,有心要幫忙,隻這買賣當真沒有那樣容易。”
“才來時我們一群人裡也有木匠——換做老孔頭的,他先借了銀錢去買料子,做好凳子椅子去集市上賣,自認手藝也不差,賣得也不貴,可那竹料木料價格一天不同一天,你做了出來,自己辛苦不說,要是賣不出去,錢要倒貼,人工也要倒貼,我這手停口停的,早晨手上不乾活,中午就沒飯吃,那外甥女此刻又病又餓的,實在不敢去做。”
“再說那老孔頭,他已是夠膽夠手藝了,去得集市上,正經買賣沒做成幾回,還被街上地痞強搬了幾樣走,隻說家中缺凳少椅,這便算了,還要討喝茶錢,你能怎的辦?先不要給,叫人打了一頓,隻好讓了……”
“辛苦許多日,本以為能得點子辛苦錢,誰想得到會是這個結果,挨打了個半瘸不說,又受氣,遇得前次火燒,躺在床上沒能起來,人已是沒了……”
趙明枝聽得心酸,半晌才道:“先不管此處買不買賣的,要是哪一日當真可以回鄉,隻你與侄女兩個,如何能種得了那些田地?”
鄧娘子道:“家裡通共也沒幾畝田,我從小做慣農活的,到了忙時狠命撐過去,再喊親戚鄉人過來救急,隻要有田地房屋在,不遇上旱澇天災,總能剩口飯吃,也有片屋瓦遮風擋雨。”
趙明枝想了想,問道:“像你這樣隻一人帶著老幼的女子,此地多也不多?”
“哪裡都是。”那鄧娘子抬手往前一指,“瞧見那門上掛了白布的麼?那家我認得,有個婦人同我差不多年紀,當家的同大兒子給抽去服徭役,自己帶著兩個小的來逃兵難,路上無法,把小女兒賣了,本以為到了京城能攢了銀錢去贖,誰知才到沒兩日,那兒子又病了……”
“右邊那一家是個老娘帶兩個孫女……”
鄧娘子一一數來,果然十戶裡有六七戶都是女多男少,不少人家甚至一個壯丁也無,隻有老弱婦孺。
原來同狄人打這些年,又經過幾輪抽丁,再征徭役,本就沒有幾個壯勇,誰家裡有剩精壯勞力的,多少日子好過些,未必需要在這流民棚中住。
又有上次遇得火災,棚中死傷無數,但凡能搬的,自然都搬走了,剩得全是無路可走之人,自然婦孺居多。
趙明枝一路走一路看,所見不是老嫗,就是婦人,少說也是三四十歲,或是小孩,極少得見少女或是年輕少婦,甚至稍有顏色的,也一個都無。
她仔細一想,更覺愴然,竟連一句感同身受都不敢說,隻問道:“如你這般的,若能得些貼補,或有錢,或有糧,東西不多,隻能糊口,卻要日日辛苦去田間勞作耕種,卻不曉得會不會做,又肯不肯做的?”
鄧娘子一臉不信,道:“世上哪有那樣好事?當真有,現在當即就要餓死了,誰還會計較那許多?”
趙明枝也不解釋,隻跟在後麵,時不時問幾句,就這般跟著在流民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