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裴雍離開之後,並不出城,而是打發人回去西營取了一應用品與次日大朝會官袍過來,於禦街上就近尋了間客棧住下。
他原本向趙弘言明,如若醫官核驗那丸方後有了什麼說法,或不能得用,或藥性衝突,儘可遣人同他交代,當可另做調整,此時苦等半夜,又使從人在宣德門外守候,全無音訊,雖然曉得宮門早落,無十萬火急之事,不會輕易開啟,仍是半晌難以安睡。
他輾轉許久,自知情緒所至,難以自已,便不再自縛,索性爬將起來,推門而出,因無武器在手,便趁夜在所住客棧院落中打了一套長拳。
禦街之上的客棧,自是比不得北地宅院占地寬闊,亦不如營中校場自如,倒是多有草木繁蔭,花果繽紛,還有假山小橋流水,便是道路也窄小。
裴雍本就要縱性抒發,特地尋了個稍開闊地方,等拳法走完,天空仍是一片漆黑,隻有星子寥寥,而他心中事情仍在,又原地站立,遠看大內方向,不禁微微一歎,複又回得房中。
再躺下時候,他便不再自作拘束,把最近事情慢慢一捋,隻覺分明今日情況遠比從前輕鬆,雖也有內憂外患,狄人問題畢竟解決,然而先前還能夜守禁宮,日耕田畝,兩兩相處,事、情並通,眼下反而礙於身份與外人,連音訊都難以收悉。
他從來遇事便要解決,今次更是一日都不想再做拖延,等把兩府關係理清,又計算當今形勢,心中已然有了計較,隻等宮中人病體痊愈,得她答允,就來施行。
一時主意落定,雖仍不好睡,到底小憩片刻,等到了時辰,換上官服入宮大朝會不提。
後廷之中,與裴雍分開之後,王署便雙手捧著木箱,也顧不得旁的,一路碎步小跑。
那木箱子裡頭全是瓶瓶罐罐,雖有許多布帛鋪墊,到底還是要十分小心,再兼厚木實鎖,其實分量一點不輕,快跑起來,極為辛苦。
然而不管一旁跟著的小黃門如何殷勤主動,個個搶著想要接過手去分擔一番,王署仍舊一副笑吟吟模樣,十分好脾氣地拒絕其餘人“孝敬”。
至於垂拱殿偏殿內,趙弘麵前擺著幾樣飯菜,隻是幾乎一動未動,一手執箸,聽得王署回來,倏地起身,連筷子都忘了放下。
王署捧那箱子,匆忙到得趙弘麵前,一麵跪倒,一麵將雙手高舉,急急便道:“陛下,臣已將那丸藥取來了!”
趙弘著急,伸手開那箱子,打不開來,才發覺其上有鎖。
王署單手托箱,另一手從胸口處掏出一個小包來,才要遞得出去,那手忽然一頓,原來大夏天的,一往一返幾乎半日功夫,人烈日下暴曬,此時他早已全身是汗,把小包捂在心窩,此刻浸得濕透不提,還全是汗臭味。
他忙口中稱罪,卻不忘單手從小包中取了鑰匙出來,方才送出,滿頭熱汗終於彙集成數條汗流,不住從頭上滑落,其中一條正正從眉尾滑進眼角,刺得他立時眼睛亂眨,欲要拿手去擦,一則不合禮數,二則沒有空閒,一時之間,看著實在狼狽。
隻即便這般,他還不忘稟道:“臣守著那裴節度取了丸方並藥丸,一刻不停,便回宮中,這箱子從未過第二人之手——陛下,不知公主病情如何了?可要現在召醫官進來?”
趙弘同他離得這樣近,如何看不清對麵人形容。
王署本就是藩地舊人,跟著趙弘南來北往,不過三十餘歲,而今那頭冠鬆動地方,已是露出一點斑白頭發來。
趙弘念舊,眼下接過那鑰匙,竟是不著急開木箱,丟開手中筆,又抓了一旁汗巾,親手搭在王署肩膀上,才道:“擦擦汗罷。”
語畢,先催人去叫早已候在外頭醫官,叫左右把箱子抱開擺在地上,匆匆開箱去翻其中藥丸、丸方不提。
至於王署,此人跪在地上,本來一番行事不乏為了刻意表現,卻不想忽然得這一根汗巾,那汗巾又如何是尋常汗巾,本出自天子之手,又是這樣著急時候。
他雖然自趙弘三歲時候守到如今,一向曉得主家脾性,但昔日主家登基之後,本以為身份變換,尤其近來經曆,必然天威難測,誰曾想仍舊如此,倒把他整得人都有些發起木來,許久不會做擦臉動作,那眼睛裡頭不知是不是早進了汗水,鹹鹽醃漬得雙目又脹又痛,早已紅通通兩隻,終於落下淚來。
王署胡亂擦幾把汗,見醫官們進來了,急急湊上前去,指著那箱子把先前裴雍所說逐句複述,竟是幾乎不差。
眾醫官研究一回,又對丸方,又拿那成丸用指甲刮下一點,先看再吃來做分辨,半晌,仍舊麵麵相覷,尤其聽說手中乃是節度使裴雍所獻丸方後,更是無人敢輕易做表態,退回一旁商議去了。
趙弘本就急得不行,強等了片刻,當真再等不了,急步就要上前。
終於此時,其中兩人齊齊上前,當頭那個道:“陛下,這丸方用於外敷外洗,可先暫試於公主手腳處,若無關礙,再敷於頭臉……”
趙弘忍不住問道:“這丸方能得奏效嗎?”
那人頓做沉默,猶豫一下,才要說話,趙弘卻早把目光投向後頭劉醫官方向,問道:“劉大夫?”
彼處卻一樣是藩地舊人,此刻聽得趙弘問話,便向前道:“殿下惡疾突然,已是過了這許多天,還是高熱不退,當務之急,退燒才是要緊,臣以為不如拿來一試。”
他出了頭,說話又沒有含糊推諉,見不用自己表態,其餘醫官聽完儘皆鬆了一口氣。
趙弘自也滿懷期待,也不肯叫眾人走,隻要他們守在偏殿,令王署送了丸方同丸藥過去。
他其實早已想要不管不顧親去看看,然則到底成熟許多,曉得此時自家坐在此處,總比坐在長姐寢宮之中來得有用,尤其如若兩人一道病倒,隻有任人擺布的份。
一時眾人散去,趙弘一人坐回案前,隻覺肚腹一抽一抽的,也不知發生什麼,仍撿了桌上宗卷去學去看,過了片刻,一名黃門終於小心上得前來,問道:“陛下那晚膳還不曾用,不如再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