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正文卷兩百一十一章行卷宋朝的解試水很深。
而朝廷一直也在探索如何公正地從地方選拔士子。
一開始朝廷讓州郡長吏監督解試,但治理地方的州郡長吏很容易與地方豪強勾結,左右解試的結果。
所以朝廷也鬱悶,有朝廷官員就批評說。
有的地方通過解試五次六次的考生,到京參加省試卻連連落榜。他還以為其中有什麼問題,結果他一看那些考生文章,那才叫寫得稀爛,就算瞎幾把亂寫也不至於如此。
這樣的廢材是如何連續五次六次通過解試來到朝廷參加省試的?他希望地方官員能‘塞濫進之門,開與能之路’。
針對此舉朝廷下文,一旦察覺‘諸科十否’,‘進士紕繆’的考生,一律規定不許再參加考試,同時嚴究發解官的罪責。
同時讓監司監督州郡解試。
此舉使得解試稍稍公平了些,但隻是稍稍。
真宗時名臣陸軫曾乾過這樣事,解試完畢,名次都排好了。
陸軫跑到考試地方,一張一張卷子的翻開還口稱道:“為何不見項長堂的卷子?”
結果陸軫發現人家落榜了,並不在錄取名單中。陸軫當即將項長堂的名次提為第一,將最後一名罷落。當時宋朝官員聽說此事後,都覺得這操作沒什麼問題,還稱讚陸軫是以‘文行取士’。
確實在宋朝其實也不能說此舉錯了。
宋朝士大夫還有推崇鄉裡選舉的遺風,這規矩往前追溯至九品中正製。都是通過人來選拔人才,而不是考試的方式。
因為儒家推崇是人治,講究是賢人選拔賢人的方式,但科舉考試等於劃定一個標準,這是法家的法子,文章寫得好的就一定是好官嗎?開好車的就是一定是好人嗎?
但這樣的結果隻能導致‘考生多采虛譽,請托試官,本州隻薦舊人,新人百不取一’。
這與宋朝的國策是‘強乾弱枝’不符合,強乾弱枝就是將權力從地方收歸中央。
其中最關鍵的是財權,兵權,還有人才選拔權。
從地方中選能士,而不是官員眼底的賢士。推崇鄉裡選舉一套,隻能是重蹈九品中正製的覆轍‘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所以宋朝在之後解試改革中全麵推行糊名,謄錄之製,並且從其他州縣調官員監考解試。
嘉祐七年時,京兆府解試,就是調在鳳翔府的章惇與商州的蘇軾到當地監考,二人也是因此有了正式的交往,並結下一生的‘友誼’。
此舉是否公正了?
必須承認是更公正了,不過拿真正能鑽空子的人還是沒辦法的。
明清科舉製度比宋朝更嚴密,但是科舉舞弊大案卻屢禁不止,大批官員考生為此都是前仆後繼。
而就算看似公平了,還是不公平。
比如國子監解試不到兩千考生,取六百名解額,錄取比例在三比一。看似這個比例很高,但韓忠彥這樣的官宦子弟考得是彆頭試。
國子監的彆頭試錄取率極高,可以達至兩人取一人。
而太學生與廣文館生中官宦子弟極多,但凡官員子弟都可以參加彆頭試。
好比一千名官員子弟參加彆頭試,那六百解額就去了五百,剩下八九百人爭一百個名額。
如此無形就拉低了寒門子弟錄取比例,不是三人取一人,而是五六人取一人,甚至就是八九人中取一人。
換句話說,這三取一的概率,有點我與雷軍平均工資的感覺。
不過就算八九人取一人,也比福建浙江的解試好多了。
不公平可謂處處都有,或許有人會認為憑什麼,官宦子弟參加的彆頭試錄取比例這麼高,大家都是一個爹媽生的,如此有公平可言麼?
但在宋朝彆頭試反而保護了寒門子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諷刺。
故而疫情平息之後,太學生們即是忙活起來。
忙活著什麼?
那就是忙著向知製誥,甚至有館職的官員行卷。
因為以往國子監解試,都是由國子監主官自主解決,但淳化二年時,太宗皇帝即改派左司諫,直史館謝泌領其事,從此國子監解試主考官都必須從三館秘閣中選拔並成為慣例。
直三館秘閣的官員那麼多,沒到考試前幾天誰也不知道是哪位,故而都必須行卷過去。
故而章越,黃好義,範祖禹,黃履,孫過這幾日都忙著將平日趁手的文章詩詞抄寫了好幾份。
同齋五人之中範祖禹,黃好義參加是彆頭試。
沒錯,黃好義參加彆頭試,他的堂兄黃好信如今是新蔡縣縣令,他的伯父黃孝先官至太常博士,通判石州。
彆頭試標準可以劃到官員的大功這一層親屬,到了神宗朝連門客都劃入標準。
所以當初章越若給陳升之的侄兒當書童,也是一條出路。
範祖禹參加彆頭試也罷了,但黃好義也能參加彆頭試,孫過心底有些不平衡,為何他行,我不行?
至於章越能不能參加彆頭試?
不能。
章俞是自己從堂叔父,不在大功之列,想沾光也沒辦法。當然能沾光,也大概率不會去。
至於吳家,如今這還不算是女婿呢。當然章越若厚著臉皮去求一求,吳家或許也是有辦法讓自己參加彆頭試的。
但是……但是自己為何要走這一步呢?
無論是彆頭試,還是行卷,都是外在的規則。人生就是在外在規則與內在自己找一條平衡之路,永遠不要忘了自己……自己身上有掛。
故而有掛大可趟過去,所以章越還是決定……與眾人一起去行卷。
範祖禹,黃好義他們儘管參加彆頭試也要去行卷。
不過他們的行卷,與寒門子弟有些不同。範祖禹的伯父是乃範鎮,可以直接由長輩,或通過彆人引薦直接帶到家中投卷。
至於韓忠彥?主考官都是他爹定的。按照當時規矩,主考官被確定後,還要捧著帖子到相府上表示感謝。
一般為了避嫌韓琦是不會見,還要表示自己這是為國舉才,全無私心。最重要是叮囑幾句,不要因為韓忠彥是我的兒子,對他有所照顧,一定要本著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來辦事。
“四郎君,這是主母給你熬好的豬腦湯,趕緊喝了吧!”
在太學裡,黃好義嫂子家的仆人給他送來豬腦湯。
這幾日同寢光看著黃好義進補了。
但見黃好義如同吃豆腐般吸溜吸溜直響,見到了眾人的目光,不由問道:“諸位要不要來一口?”
真有這個心思,不會都喝完才問。
眾人都轉過頭去收拾卷子言下之意,你忙。
等黃好義吃完豬腦湯,等到日已偏西的時候,章越與眾人一並前往行卷。
除了幾位同窗,章越還邀了郭林一起。
行卷的文章也有不同,比如要參加製舉考試,要對兩製以上官員行卷,那必須寫滿五十篇。
若普通行卷,有財力的讀書人當然可以送五十篇,但一般則不必那麼多,挑選優秀的來送就好。
比如蘇軾的《上富丞相書》就寫到,所進策論五十首,貧不能儘寫,好割愛。
如蘇轍送曾公亮的《上曾參政書》所雲,有《曆代論》十二篇,上至三王而下至五代,治亂興衰之際,可以概見於此。蘇轍行卷隻有十二篇。
故而五十篇是規矩,隻要不是求製科薦舉,可以不必寫滿。
如章越隻寫不到二十篇。
這時正值酷暑,章越與眾黃好義他們先去一位官員府上行卷。
為何要挑得傍晚去呢?因為官員這時候一般在家,有很大機會見著,白日去則一般在衙門辦差。
到了官員門前,幾人先將卷子奉上,門子看了一眼即道:“你們等著。”
說完門子轉身就走了。
幾人在門前等候。
行卷行得多了,不同官員間也有不同官員的風格。
有的會見一麵談個幾句,這一般是看重你的,過個數日再來,這稱之溫卷。
不見的,也會讓你進去喝碗茶,儘到禮數。
也有就是‘回去等通知’吧,這一般是沒下文的。
也彆覺得多丟人,陳舜俞,張方平,曾鞏,蘇軾,蘇轍都曾行卷過,還有大量行卷的文章傳世。
比如曾鞏的《上歐陽學士第一書》,蘇洵的《上歐陽內翰第一書》,蘇轍的《上樞密韓太尉書》都是可以反複誦讀的文章。
章越他們五人等候了一陣。
但見下人即滿臉笑容地出門道:“裡麵請吧!”
幾人都是大喜。
不久幾人出門,都是不說話。
黃履心道,這都是沾了三郎的光,否則也不是那麼輕易見得。
黃好義則也是明白心道,方才黃博士反複詢問三郎的文章,令我等都成了陪襯,不過幸虧有三郎在,否則我等連門都進不了。
孫過心道,這就是名聲的好處,昔年陳子昂砸千金之琴後,滿城皆知他的文章,到時哪個王公大臣會不見這位奇人。如今三郎的青玉案,辭同三傳出身疏,三字詩都名聞京師,名聲也是早就傳遍公卿了吧。
郭林則也感慨章越的了得。
眾人都是心底有數,但麵上都不好意思提及。
這就是名聲的好處,否則來京的讀書人為何要‘多采虛譽,請托試官’。
當時又沒有頭條,抖音推送,你的文章如何能直達官員案頭?
那就是‘名聲’二字,好比為何喜歡讀高讚的文章,因為如此可以幫你減少信息判斷的成本。
有了名聲官員才會知道你,如此你上門行卷,官員才會看你的文章,然後根據文章看你是否刷讚刷上來的,最後決定見不見你,否則行卷的考生那麼多,官員又那麼忙,卷子很容易就淹沒在眾多人中了。
如果官員滿意了,再與旁人推薦幾句,好比遇到歐陽修這樣的伯樂稱讚幾句,如此名聲就更響亮了。
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方式。
這是唐宋時,沒有門路的寒士炒作自己的辦法。陳子昂砸千金琴就是很好效果,當然前提是自己的才華要過硬。
幾位同窗都借助章越的名聲,也使得他們的文章能夠抵達官員的案頭。
當然也不是每個官員都會見,但借助章越的名頭能更進一步。
次日章越他們又去行卷。
太學裡考前一個月,幾乎沒人讀書,大部分太學生都在忙著乾謁行卷。
章越眼望剛剛升起的太陽不由感歎,宋朝科舉正處於承前啟後的階段,既保留了唐朝‘行卷’的遺俗,但因為糊名製的,風氣還沒有敗壞到‘通榜’的地步。
同時也不是全憑考場文章定命運,在解試中‘通關節’可謂不少,甚至於半公開的地步。
看來唯有到了省試,殿試中才能真正的‘公平’。
今天又是行卷乾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