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親弟弟的麵子都不賣,卻賣一個相識未久的人?
章越步入了內堂,卻見兩名中年男子坐在堂上。
下首年輕一些的自是呂惠卿,他正與旁人聊天,不過也不妨礙他眼觀六路,對章越順便微微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至於一旁年紀稍長些的中年男子,
他麵有些黑,但卻不是從不洗臉的樣子,頭發雖未被發簪紮得整整齊齊,都也不至於亂蓬蓬的,身上衣裳則有些皺巴巴,但不似多年沒有漿洗那般。
章越給對方下了個不修邊幅的評價,但至於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之言的形容太過了。
這是蘇洵在《辨奸論》裡給對方下的定義。
如今二人麵前,正有兩位仆人捧著一副畫像來,二人正對這畫像發表意見。章越站在一旁,窺得這幅畫畫得是這位中年男子的畫像,實在畫是栩栩如生,實不知是何人所作。
呂惠卿笑道:“王公,此畫作實傳神啊,這令我想到一位聖賢。”
中年男子問道:“何人?”
呂惠卿十分堅定地道:“孔子。”
中年男子微微笑了笑,竟是默認了然後道:“聖賢不好為之,太過寂寥無人能懂,還是閒雲野鶴的隱士好。”
呂惠卿笑道:“王公此言,不是因朝堂議論所非吧。”
中年男子道:“朝堂上多世俗之人,不知我也。”
“那當今世上何人知王公?”
中年男子目光放向窗外,感慨了一會方道:“唯有先王方能知我。”
章越聽了也想起王安石這人評價來。
神宗曾問大臣吳奎王安石這人如何?吳奎謹慎地回答,文章寫得好。
神宗皇帝心想這不是廢話嗎?我問的又不是你文章。於是神宗皇帝又問:“治事如何。”吳奎這次回答說:“恐迂闊。”
當年孟子至梁時,梁王認為孟子迂遠而闊於事情,於是不用。
這也是迂闊由來。
大概的意思是,你這人一肚子道理,但卻不合用於實際。
這番反正後來是被王安石知道了,他當時變法也是滿朝皆敵。
他就寫了一首詩紀念孟子,‘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編一讀想風標。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
詩裡意思孟子雖已死,但我讀了你的書,你的為人風骨就一下子活了起來。世人皆嫌我迂闊又如何?但孟子你一定會了解我的是吧。
孟子知我。
這句話好寂寞的說。
什麼叫高處不勝寒,大概就是如此,似王安石這樣的人物,欠缺的也是一個真正了解他的人吧。
如今他辭一個修起居注官,就被人議論半天。
有人說他虛偽,有人說他矯情,還有人說他不懂事。
但到了後來變法的時候更極端,新舊兩黨對罵互噴。
新黨大將如好女婿的代言人蔡卞,將王安石無限拔高,什麼賢聖也不為過,可比孔子周公。
至於舊黨則可勁地將王安石抹黑,堪稱古今第一奸賊。一個人正反說辭差距之大,一個上天一個入地,達到了巔峰。
事實上到了章越穿越那個時代,對於王安石的評價也沒有一個絕對統一的意見。
誰能理解他?
現在這位中年男子就坐在那邊。
不過中年男子隻與呂惠卿相談,雖見到了章越與黃履進來,卻沒有讓他們參與談話的意思。
章越看到自己與黃履的卷袋,還在人家案頭上放著,但卻沒有打開看過。
呂惠卿知中年男子有些失意,除了七次推辭修起居注的任命外,上個月對方與韓琦還有一次爭吵。
當時韓琦與對方議事不合,對方直接當麵韓琦的麵評價道:“如此,則是俗吏所為。”
韓琦斜了對方一眼道:“公不相知,我韓琦真正是一俗吏。”
對方在揚州任官時,韓琦是知揚州,他的老上級,如今韓琦是排名第二的宰相,對方還如此指責人家為‘俗吏’,實在是眼底沒有領導,在官場上受氣也是當然了。
呂惠卿寬解道:“公何不為此自畫像賦詩一首?”
中年男子撫須道:“這倒可以。”
章越想到古人給自己自畫像題詩也是常有的事。
最有名的是蘇軾的一首詩,這首也是蘇軾的絕命詩,他從海南流放那麼多年,終於被赦免,一路回到中原繁華之地,在路過鎮江金山寺時正好看到了自己的一副畫像,故而給自己寫了一首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首詩讀得實在是令人潸然淚下。這也是蘇軾對自己一生的一個評價吧。
那麼這中年男子會如何評價自己的自畫像麼?
章越似想到了什麼,當即出首道:“末學冒昧,願試為判司試題一首!”
這中年男子本要作詩卻被章越打斷了,不由一愕。
一旁王安國,王安禮都是嚇了一跳,章越此舉可是有些沒禮貌啊。
一旁呂惠卿則笑著道:“王公,這位就是章度之。”
中年男子看了章越一眼:“度之?是驗之往事,度之來者?還是尺而度之,至丈必差。”
章越心道,此人果真牛逼,隨便就旁征博引了,比百度還牛。
不過這話就有些不太客氣了。
一旁呂惠卿嗬嗬笑了笑,王安國,王安禮也在心底默默替章越擦汗。
章越道:“判司說後學是什麼,後學就是什麼?”
中年男子冷笑一聲道:“笑話,你連自己是何人都不知,又怎知老夫是何人?”
眾人心道,是啊,沒聽見對方方才說隻有先王知我,你區區一個秀才就大言不慚地我了解你。
章越領教了對方詞鋒犀利道:“就讓後學為判司試題一首,若是不對,判司再罵我責我不遲。”
這還來勁了?
王安國,王安禮雖素佩服章越之能,但不覺得章越能有任何言語能夠給自己三哥下一個評價的。
自家三哥什麼人?
自比孔子啊。
口稱先王知我,你章越是先王嗎?是堯舜禹湯麼?
呂惠卿倒是笑了笑不再言語,王安國道:“三哥不如給度之試一試,不好,再責他狂妄無知不遲。”
中年男子道:“說吧。”
當即對方彆過臉去。
但見章越走到畫像前上下審視了一番,似要從畫像中看出對方來。
其實這畫手畫得不錯,不僅將人物畫得好,還將神態畫出來,特彆是這雙目,畫得是炯炯有神。
當時有句話是‘曾魯公脊骨如龍,王荊公目睛如龍’。
說王安石的眼睛就似龍目一般。
眼大且細長,眼眸如懸珠般極為神,黑白分明,簡直畫活了一般。
章越隻看畫不作詩,過了片刻,當王安石有些不耐時。
章越見排場擺得差不多了,輕咳一聲問道:“可有紙筆?”
旁人當即奉上,章越提筆揮毫落紙,一揮而就。
中年男子從始至終看都不看一眼,一旁呂惠卿倒是捧起來讀道:“題為傳神自讚,我與丹青兩幻身,世間流轉會成塵。”
“但知此物非他物,莫問今人猶昔人。”
中年男子本是閉目,但聽完一下子將眼睜開,在看作詩的少年,但見他仿佛舉重若輕地站著。
中年男子一雙‘龍目’看著章越,審視了一番。
至於王安國,王安禮聽著呂惠卿的言語,正將此詩仔細品味而來。
章越見王安石看來,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禮,然後退在一旁。
此詩的意思是什麼呢?
用白話言之,我與畫像都幻身而已,早晚都為塵土。但此畫像與彆物有些不同。活在今天的你們,就不要對著畫像,如老夫當年的故人般問老夫到底什麼人了?
言語間無形將這位中年男子捧得極好。同時又將對方這自負自傲的性子完全勾勒出來。
其實章越也是替這個時代發問,這時代滿朝上下很多人會問,王安石到底在想什麼?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就如一千年後,一直到今天,還有無數人都在研究王安石到底在想什麼?他又到底怎麼樣的人?
正反議論從未停止過。
但在這首《傳神自讚》裡早已經料到,我這人與一般人有些不同,與我同時代的人,我的朋友我的至親都不了解我到底是誰?
就更不用說幾百幾千年後看到這畫像的今人了。
一言之下,對方已是重視起章越,而呂惠卿將紙遞給中年男子問道:“王公如何看?”
中年男子拿起紙對著章越問道:“章度之說實在老夫曾聽過不少人提及你的名字,在老夫麵前讚譽你的才華,可使度之此詩,怎與我腦中所思不謀而合呢?”
章越心底不由噔地一聲,完蛋了,這是撞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