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們順著他的手臂看去,隔著十幾丈遠處,隻見一名頭戴輕紗幕籬的中年婦人安靜的朝著褚太後所居的紫宸殿方向緩步行走。
她身後的四名宮婢並未持什麼隆重儀仗,但隨在她左右的卻是宮內宦官頭領車泠與瞿鬆風,這二人皆是褚太後身邊舉足輕重的內監,尋常朝中高品大員見了都要行禮客套。
還有一名雙十年華的文秀少女在其跟前亦步亦趨的引路。
這位婦人身上的衣料華貴,穿戴卻極素淨,也不曾聽她高聲說話,但也許是車泠與瞿鬆風的態度過於恭敬,也許是那文雅少女的姿態分外謙遜,亦許是她身上暗紫色的銀絲罩紗袍緩緩拖過漢白玉地麵時帶來的莫名寒意,一眾活蹦亂跳的小郎君齊齊噤了聲。
人間宛如倒退數月,冬意依舊滲骨。
直到這行人轉過拐角,完全看不見了,敬廷才長籲一口氣,“原來這就是人稱‘影相’的魏國夫人許氏。”
酈璟疑惑,敬宣搶著問道:“什麼叫‘影相’?”
敬廷笑著解釋:“大人們閒聊時有個說法,咱們朝堂上的宰相是尚書左仆射王昧,在朝堂下的宰相就是這位魏國夫人了。”
敬熙望著魏國夫人一行人離去的方向:“她姓許,莫不是沂陵許氏之女?”
敬廷搖頭:“不一定,從沒聽說許家有人因她雞犬升天。”
敬勇目中閃著興奮:“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嗎。魏國夫人是躲在龍椅後的耳目,是拱衛太後無所不能的爪牙。朝堂市井就沒她不知道的辛秘,太後娘娘手底下所有見不得光的差事都是她辦的?”
敬熙撇嘴:“誰知道?反正等我父王知道這婦人時,她的勢力已鋪成天羅地網了。誒誒,你們知道過十八年前的‘禦史蕭晉案’麼?”
在場的小郎君俱不足十四歲,一多半還是十歲以下的,敬熙張嘴就是十八年前,大家聞言不禁惱怒,將敬熙圍起來指著罵——
“你討打啊!”
“賣什麼關子呢!要說就說!”
“再囉嗦我揍你啊!”
敬熙自幼文武平平,難得被這般眾星拱月,連忙開始賣弄:“當時太後想殺禦史蕭晉,可他不但出身名門,還是先帝幼時伴讀。既有先帝力保,又沒什麼大罪過,事情就這麼僵住了。誰知啊,僅半個月後他就在家中自儘了,還留了一封遺書,自陳許多過錯,還說是‘有負聖恩,唯有自裁’。”
眾小郎君麵麵相覷,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迷惑。
越王世子率先道:“這是被刺客所殺吧,然後偽造了遺書。”
敬熙道:“先帝和蕭晉的同窗好友都看過了,那遺書的確是蕭晉親筆所寫,連細微處的韻腳花押都一般無二。”
敬勇:“一定是嚴刑逼迫,硬按著蕭晉寫的。”
敬熙:“除了脖頸索痕,蕭晉身上毫發未損。”
敬道:“莫不是抓住了蕭家的把柄,蕭晉不得不寫?”
敬熙:“那陣子先帝派了自己的親衛去蕭家貼身保護蕭晉。據侍衛說,事發前蕭晉剛與家人用過晚膳,言笑自如,結果獨自進書房不到半個時辰就自儘了。”
敬廷喃喃搖頭:“半個時辰,再怎麼逼迫不能立刻讓人就範啊。”
大家問了許多可能性,都被敬熙一一否決,他的外祖父致仕前在大理寺任官十幾年,唯獨對這樁案子百思不得其解。
敬宣得出結論:“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就是說蕭晉的確自殺的嘛!”
眾兄弟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若蕭晉是個願意自儘平息事態之人,就應該在朝堂上認罪,然後俯首就擒,哪怕自儘在獄中也比自儘在家裡效果更好,更能讓太後消氣。
“既然毫無證據,又如何肯定是魏國夫人下的手?”酈璟忍不住插嘴。
敬熙攤攤手:“當時大家都那麼說的——因為蕭晉死後第二個月太後就給魏國夫人才幾歲大的獨生女封了清和郡君,還賞了三百戶食邑。”
大家驚愕不已。
“三百戶?!”越王世子驚愕,“太後獨女永寧公主也才三百五十戶食邑!”
敬熙得意洋洋:“對呀。許氏之女算哪根蔥蒜,敢比肩諸公主之首。若不是魏國夫人立下大功,她怎能得此殊榮。”
敬廷按捺不住義憤:“這樣肆無忌憚,難道先帝就乾看著?”
敬熙聳肩:“我不造啊,反正這事沒下文了。而且魏國夫人深居簡出,平素甚少露麵,想抓她錯處都不容易。”
眾兄弟議論紛紛,義憤填膺有之,迷茫驚懼有之。
敬宣用力一揮胳膊,不耐煩道:“你們彆囉嗦了,敬熙都說了毫無線索嘛。真假又如何,查都沒法查,治什麼罪?怎麼治罪?”
他賊嘻嘻的壓低聲音,“這事兒比的就是誰下手快,誰的手腳更乾淨。”
他的第二句話毫不意外的再一次招來眾兄弟的鄙視目光。
“說什麼傻話呢,毫無道理!”
“話怎麼能這麼說,真是個憨子。”
“阿宣還是多用用腦吧。”
酈璟沒有說話,但他心裡覺得敬宣話糙理不糙。
最後敬熙總結:“總之啊,據說魏國夫人想殺的人,哪怕跑到天涯海角,就是躲進菩提老祖的木魚裡,她都能給你把人頭拎回來。放到太後案前時,說不定還冒熱氣呢。”
眾少年打了個寒顫。
越王世子對那文秀少女頗感興趣:“給魏國夫人引路的那位女郎就是端木慧麼?”
敬道心直口快:“她怎麼了?她也替太後祖母殺人?”
“去去去。”越王世子嫌棄,“休要再說殺戮之詞。”
他搖動羽扇,一派斯文,“聽聞她雖然長於庭掖罪奴,但文采卓然,詩文兼美,在宮外亦聞其博學之名。數年前被太後提拔在身邊,平日料理些文書案牘之事。”
敬宣忽然想起一事:“慢著慢著,我想起來了——前年堂伯河間王想迎娶她為側妃,是不是被回絕了?”
“還有杜家的‘國舅’們,聽說也向她獻過殷勤。”敬勇擠眉弄眼。
“對對,我也聽說了。據說他們還花重金請人寫了詩詞送進宮去,結果人家看都沒看丟了出來,哈哈哈……”
眾小郎君一齊嬉笑,隻恨敬善敬美兄弟不在場,不然又能嘲弄他倆一番了。
敬宣對群嘲事業毫無興致,繼續拖拉酈璟:“去看打馬球吧,彆這麼早回府了。去吧去吧,明年我倆就能下場了!”
酈璟賣力掙脫,“我還有事,真有事,我要代阿耶阿娘去探望幾個人……”
“真的?”敬宣疑惑,“那我陪你去,騙人是小狗。”
*
皇都宮殿群最西側的沐恩坊。這裡是榮養年老宦官宮人之處。
“是楚王世子啊,才幾個月不見,又高了不少。當年老奴在宮內服侍時,楚王殿下也長的飛快,衣裳都來不及做。”牙齒漏風的老宦官一臉懷念。
“楚王殿下當年可沒世子這麼秀氣,虎頭虎腦著呢。”另一名老宮女模樣的也說。
其餘七八個老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回憶起來。
“寒食節快到了,本該由阿耶親自來給梁少監、劉司儀,還有諸位老大人和大姑姑們送節禮的,可是眼下阿耶還沒從秦州回來,阿娘吩咐我代為致禮了。”酈璟恭敬道。
敬宣也不算白來,正在庭院裡指揮奴仆將楚王府備好的節禮,一盒一盒的涼糕,冷麵,錦緞,茶葉,他吆喝的有模有樣,一一往屋裡搬。
酈璟團團插手行禮:“諸位近來可好,有沒有按時請大夫看平安脈啊。”
已經致仕多年的梁宦官笑的老臉宛如一朵裂開的花,“好好好,一切都好。有楚王府的關照,怎麼會不好。”
酈璟道:“阿耶年幼之時,多虧了老大人和老姑姑們照拂,阿耶感念至今,萬望諸位保重身體,長壽安康。”
劉司儀老眼糊淚,“楚王殿下從小就厚道,念舊,也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