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畏畏縮縮的龍看到裘明翻白眼,不免繼續辯解:“我還記得剛醒那時,我隻看到一個白頭發的老頭和一群禦獸慢慢消失,然後是衝天的憤恨,我怕極了,又有一群人打我,疼死了,最後他們打不死我,我才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兒,我本來就不懂——你這是難為我。”
這條龍,他名義上的師傅,比他想象得還窩囊。由妄的話語中,裘明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另外,鎮壓“狂龍之亂”最後突變成打個哭哭啼啼的脈龍小孩,是以這樣荒唐的情況結局的嗎?
同時,裘明有些猜測,他對那個“老頭”比較感興趣:“你說的那個老頭是誰?”
“老頭?”妄奇怪地看徒弟一眼,並不回答,而是控訴,“你居然不關心我,我當時快被打死了,不對,被打死好幾次了,疼!”
“真不是不關心,”裘明死魚眼,“隻是我作為人類,能想象到那之後的結果,你讓我怎麼同情你?”
為什麼妄能夠安安生生待在惡龍之境,還被熊人族關注著精神狀況,給他上網,供他吃住,而不是被送上斷頭台,斬首示眾以平人怨?還不是因為凡是將他形體擊潰的人類與禦獸都成了毫無理智的發狂惡龍,釀成了更大的苦果?這世界哪是什麼善地,隻因你全無意識,即便近乎毀滅種族也不被追究?無非是無法追究罷了。
稍微動一動生鏽的小腦筋,妄萎了,隻顧得歎氣。
氣氛已經不能再糟糕了,裘明便主動問:“師傅,你知道十一年前發生的事嗎?”
妄不太想搭理,但好歹裘明還和他說話,沒像其他人那樣直接打上來,或冷眼以對,就悶悶接話:“你是說那次空間紊亂啊?”
裘明點頭。
“因為我。”
裘明不意外……
“我、我在這裡關了好多年,一開始還沒有這些馬,就算有這些薄荷也越來越悶,熊人做的防禦很嚴密。直到有一天,一群人亂糟糟闖進來,我覺得稀罕,就飛過去,誰料他們,他們見了我就激動地打過來,射斷我的翅膀,我掉下來,被砍成了幾段,”妄語氣憤恨,記著仇,“好久了,我好久沒被打得那麼慘,所以情緒上頭,對著他們猛吐息,他們很快變成龍,我,”他的聲音很小,“我其實能加速這個過程,但就那一次用過。
“他們變成狂龍後互相吞吃,吃到最後,隻剩一頭具有空間屬性的龍。那頭龍的前身,就是破除阻礙,衝到這方地界的空間係禦獸。
“這裡是載物之土進化體構造的‘秘境’,是經由空間屬性加工的產物,它的封閉對同樣空間屬性的狂龍無效,狂龍無理智,所以就把破壞力擴散到了暉炅全境。”
妄不滿地說:“因為這件事,熊人讓我半年沒閉眼,之後也有了這群火馬,明明是那群人不講理!”
裘明喃喃道:“原來是這樣。”他自己也是因為掉進裂縫,才會從齊郡那麼靠東的偏僻小鎮掉進暉炅最西邊的斯敖尤山的。他開始秋後算賬:“我也是受害者,你卻一直沒告訴我。”
妄梗著脖子:“告訴你也改變不了什麼,何況,這真的算我的錯嗎?”
“算。”裘明沒有感情。
“……你這樣想就想吧,”妄一反常態,低落而深沉,不知為什麼開口道,“我能見到你,也是因為這次紊亂。”
裘明洗耳恭聽。
“紊亂中,我正在重生,很崩潰,卻忽然感受到一股很難以形容的力量,很近,又很遠,但被那力量照到後,我立馬恢複了理智和身體,和趕來的熊人一齊殺掉了那頭失控的龍。我知道存在跨距離溝通的東西,所以我求熊人幫我架個終端,上去慧網,一等再等,”妄看著裘明,“最後等到了你。”這段話,他都用心聲跟裘明溝通。
“我,力量?”
“對。”妄十分肯定。
“不會是你說的‘魔念’吧?”
“怎麼可能!應該……”
裘明對這條龍翻白眼,他不該有期望。本來巨龍師傅說了一大讚揚他的通話,他應該高興的,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所以,你在遊戲裡主動找我,收我為徒,就是因為這個?”
妄沉默了。
裘明心裡不太舒服,好像捧在手裡的純淨的花瓶被染了一圈墨,插上豔俗的花,不再純粹,不再可愛。
巨龍垂頭:“我、我都告訴你了,你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因為、因為,你長大了,你真的長大了。”
“那我以後可能不再搭理你。”
巨龍一抖,連著地麵一顫,龍嘴巴癟著,翅膀張大,蓋住自己。
裘明安靜地看著,卻沒乾預,冷靜下來後——他發現自己沒法冷靜,或者不夠冷靜,心中發酸,強行壓製的念頭潮水一樣噴出來,擔憂、畏懼、疲勞和無望都噴出來,壓不回去。
他自知他很自私,和魂球、布靈不同,和宣逍不同,和很多人不同。他不是好人,無所謂光不光彩的手段。
這麼麻煩的龍,危險的能力,惹人嫌的身份,仇恨的淵源,又缺乏保護自己的能力和意識,憑什麼要他理?就這麼撇一邊不就行了?誰也怪不了他,伽格不就是這樣嗎?他從來不允許宣逍進來惡龍之境,瞧他出入就像在看人作死。
但是,裘明想,如果就這樣不見,他算不算忘恩負義,見風使舵?
可對受到“狂龍之災”侵害的人,這個罪魁禍首的下場不是大快人心嗎?讓它孤獨,讓它悔恨,不好麼?
如果繼續見,他不就是認賊作父,情理不分?一旦彆人知道了,他自己會有數不儘的麻煩。再者,即使這條龍在闖彌天大禍時意識不清,那波及整個主星的罪過就能被豁免了?又或者,連意識不清都隻是理由,不過是扮可憐的詭計?
裘明覺得自己魔怔了,這些年過下去,師傅是什麼性子,他還不知道?他可能不說,但不太會說謊。
隻是,若曾經沒發生空間紊亂,他自己會怎麼樣?他不會在精神力爆發後因為副作用而痛苦,不會長得這樣小,不會像現在這樣明明有十六歲,卻還沒熊人族五歲的孩子強壯。他會和同齡人一樣強壯,會很高大,會擁有青春、健康,以及平常的,長大後會可惜的夢。
他能空手打得過宣逍、周磊,打得過這些把他當小孩看的人。
他放不下。
然後呢?他又問。
同樣,他不會讓魂球還是種子時在身上紮根,不會撿到布靈,不會被那個很高大的人救下,不會憧憬,也不能看到禦獸們的信息,有自己的秘密和小驕傲。
宣逍也不會膽子賊大地在空間裂縫中亂闖,最後被宣家的人逮到,被他爸他媽認出來。
之後的事,他更難想象。昨日種種,成就今日之果,塑造了現在的這個他,迷茫的、想要得到答案的他。
魂球和布靈都不在這裡,所以他可儘情去想,無所謂會有彆的東西就他的情緒提什麼意見。
但哪怕退一萬步,他不會遇見師傅,不會由慧網學得許多知識——但慧網上的東西多不靠譜?誰稀罕由此得到什麼知識?有師傅在慧網上一起玩,他難得自在——有健康的身體,他完全可以在外麵耍,不需要慧網上隔著千萬裡的陪伴。
不對,他們在學院被人“觀察”著,就算有健康,依舊不可能隨心所欲,至少以他的性格,不能,再說,以他的性格,他真的會頻繁去外麵,隻為了不知是否有意義的玩耍?
所以這是我自己的錯?——對,你忘恩負義。
不,無論我怎麼選,都可以是對的——但這也意味著,無論我怎麼選,也都可能是錯的。
這是關鍵。
可笑,我又沒什麼道德感,為什麼會糾結?
可誰也無法代替我得到答案,我隻能自己消化。
這些事,先不告訴魂球和布靈……裘明緩緩站起身,道:“時間有點晚了,我得走了。”
蓋住自己的妄沒說話,輕輕動了動,一個映照外麵景象的出口出現。
裘明走過去,很慢很慢。
巨龍不知忍耐多久,終於還是說:“如果你特彆想罵我,先屏蔽我,然後再,再說,或者你要有事情,有很久的事情,彆跟我說。”巨龍縮得越來越小:“你做什麼事,都和我沒關係。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支持你。”
裘明一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