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生得白白嫩嫩,玉雪可愛,四肢藕段似的張牙舞爪,抱在手裡柔軟得不可思議。
他那兩年在養手傷,幾乎沒碰過什麼活物。
直到有一次,妹妹從搖床上滾下來,他眼疾手快地去接,掌心在那一刻觸碰到的綿軟,頭一回讓他意識到,這世上未必都是冰冷的枷鎖、仇恨與傷痛,原來也有純粹和柔軟的存在。
那時爹娘在前院打理醫館,阿朝便交由他照看。
娘不放心,大概是怕他手不麻利將人摔著,又或者,嫌他太過陰鬱,怕他與阿朝走得太近,所以每次離開時都會變相地提醒一聲:“阿朝愛鬨騰,有什麼事便到前院喚我們。”
他就隻能趁無人的時候偷偷抱一抱妹妹,甚至忍不住去捏一捏她肉乎乎的臉蛋,直到聽見人來,再將妹妹放回搖床。
本以為妹妹也喜歡他,直到後來妹妹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嚇得大哭,他才從某種編織的美夢中清醒過來。
他從來不屬於這個家。
家破人亡那一年,他活得不會比一條狗更有尊嚴。
他不過……是個被人厭惡的怪物罷了。
他好像一夜之間就變回了那個冷清的人,複仇和生存才是他唯一的歸宿,也很快清醒過來,那些溫暖的東西,從來就是與他背道而馳。
陰溝裡的怪物,怎敢抬手觸碰世間的美好?
突如其來的叩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謝昶坐在這片清孤的光影裡,緩緩睜開眼睛,眸中一片冰冷。
宿酈與淩硯前後腳進來。
謝昶掀眸掃了眼後者,轉而先問宿酈:“姑娘的傷如何了?”
宿酈隻得實話實說:“姑娘傷得不輕,好在沒有性命之憂,身上的鞭痕都已讓醫女上了藥,隻是眼下還昏睡著,今晚怕是還要發熱。”
儘管謝昶對於她的身份沒有一句解釋,但見他今日反應與往昔大相徑庭,尤其從未對一個陌生女子如此珍視,底下人又豈會猜測不出。
那江南鹽商獻給梁王的瘦馬,恐怕就是主子苦苦尋了八年的妹妹。
兩人相視一眼,齊齊跪在地上請罪:“屬下辦事不力,讓姑娘流落在外受苦多年,還請大人責罰!”
謝昶薄唇緊抿,直直盯著下首之人:“我同你怎麼說的?”
這話一出,宿酈麵露愕然,淩硯卻是嚇得渾身一震,當即拱手道:“大人恕罪!梁王世子大肆侵占百姓房舍挪為己用,與京兆府狼狽為奸,欺壓百姓,昨日大人出席梁王壽宴,原本就是為了此事,屬下想著,若是將人就地斬殺,恐怕梁王不會善罷甘休,若拿殷世子的死反將您一軍,鬨到陛下麵前……”
“自作聰明。”謝昶冷冷一哂,臉色泛青,手裡的檀木夔龍珠串盤弄出清脆的摩擦聲,十足的震懾。
這幾個心腹下屬跟了他多年,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檀木手串為護國寺高僧慈真所贈,那位與主子乃是忘年之交。
從前擔任左都禦史時,主子便得罪了不少人,旁人尚有把柄可以拿捏,可主子孑然一身,何曾怕過誰?
這珠串在護國寺開過光,有平心化煞的效用,尤其心中殺意壓製不住的時候,主子便會將這珠串纏在手中摩挲。
淩硯頓覺背脊發涼,俯身叩首:“是屬下自作主張,請大人責罰!”
他雖未取殷重玉的性命,卻也廢了他執鞭的那隻手,向來養尊處優的世子爺就算不死也得折去半條命。
何況他大興土木侵占良田,人證物證俱全,這回就算是陛下也護不住他。
進了詔獄還是落到主子手裡,怎麼個死法,皆由主子定奪。
隻是此舉,恐難消主子心中的怒意。
良久之後,謝昶閉上眼睛,冷冷開口:“下去領罰。”
“是!”淩硯反倒鬆了口氣,趕忙應聲出去了。
屋內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謝昶沉默了好一會,抬眼問宿酈:“姑娘的背景查清楚了?”
宿酈早已做好了回話的心理準備:“照大人的吩咐,姑娘的那三名仆從現已押到暗牢受審,那個叫銀簾的丫鬟才看到刑具就嚇得和盤托出了,姑娘失蹤這些年……”他頓了頓,掀眸看了眼上首,又很快垂下,“其實是被揚州瓊園的掌櫃收養,這八年一直生活在瓊園。”
謝昶沉默地聽著,心內隱隱猜到幾分,卻還是冷聲質問:“瓊園是何地?”
宿酈知曉他從不涉足風月場所,不得已解釋道:“早幾年江南鹽商富甲天下,對小妾美姬的需求也日漸膨脹,牙婆鴇母看中這裡頭的商機,便從那些賤賣女兒的貧苦人家手裡挑一些資質難得的幼女自小培養,琴棋書畫樣樣不落,等到瘦馬長成,再以高價賣給那些富貴人家做妾。這瓊園,就是專門調-教瘦馬的地方。”
“瘦馬……”謝昶口中咀嚼著這兩個字,眼底的怒火隱隱有燎原之勢,隻是壓製著,沒有立刻表現出來。
他本以為她隻是被一戶普通人家收養,沒想到竟然是那種地方。
宿酈見他指節泛白,手中的佛珠幾近捏碎,嚇得趕忙補充:“不過那仆婦說了,姑娘性子乖順,在瓊園從沒讓她吃過苦頭。”
謝昶冷冷一笑:“是麼?”
她吃沒吃過苦,世上沒人比他更清楚。
至少離開他身邊的那一年,皮肉之傷不在少數。
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謝昶的精神都是昏昏沉沉的。
連他都險些撐不過去,謝昶根本無法想象小姑娘經曆了什麼。
再聯想起今日她所受之罪,這些人就算死上千回也難消他心頭之恨!
宿酈又將姑娘進京的緣由一一細說,最後暗自籲了口氣:“好在姑娘還是完璧之身,沒有被人糟蹋。今日也幸虧您發現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隻是……”
他頓了頓,然後小心翼翼地抬頭,“梁王府人多眼雜,今日不少賓客都親眼看到主子從梁王世子房中奪人,眾口鑠金,加之梁王愛子心切,謠言上暗暗推波助瀾,現在外頭都在傳您……奪人愛妾,好在今日咱們安排百姓上門鬨事,梁王無暇顧及,但明日上朝,梁王必會借題發揮,都察院有他的人,那群言官逮到機會豈能輕易放過。”
今日他們原本的計劃,便是安排被殷重玉強占良田屋舍的百姓趁著梁王壽宴百官聚集,到梁王府討個說法,有謝昶坐鎮,梁王便不能輕描淡寫地將此事揭過去。
沒曾想壽宴上竟讓他陰差陽錯找到了阿朝。
倘若謝昶承認阿朝的身份,言官口誅筆伐,內閣首輔之妹流落青樓,獻與梁王父子為妾,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姑娘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名聲卻毀於一旦。
可若是不認,那便正中梁王下懷,坐實了當朝首輔奪人妾室的罪名,不僅他名聲有毀,姑娘往後,又該以何身份自居?
橫豎都是兩難的境地。
既如此,那她便不是所謂的玉芊眠。
她從來都隻是南潯謝家的謝綰顏。
謝昶沉思良久,目光既定,即刻鋪紙磨墨書信一封,交給宿酈。
宿酈看完信,當即恍然。
謝昶眉眼冰冷,手中握著那串檀木珠子,緩緩站起身:“那個叫春娘的仆婦,查查她在揚州可還有親眷,先將人控製起來。另外兩個丫鬟暫且留著,我有話問她們。”
他低聲吩咐了幾句,宿酈皆一一應下。
“至於瓊園和那名鹽商如何處置,不用我多說吧。”
宿酈當即領命,“屬下知道怎麼做。”
又見主子少有的神思倦怠,想來是心中憂慮姑娘所致,宿酈試著勸慰道:“姑娘那邊有醫女看顧,底下還有丫鬟婆子,大人不必擔心,您看上去氣色不好……”
“無礙,我去看看她。”
青山堂的一間抱廈臨時改成了煎藥房,傍晚時分白霧嫋嫋升騰而上,倒給這座開府以來便無人居住的院子增添了幾分煙火氣息。
謝昶過來的時候,裡裡外外都在忙,幾個負責灑掃的丫鬟見到他,趕忙俯身行禮。
謝昶招來青山堂管事的佟嬤嬤,低聲吩咐了兩句,然後徑直入了正房。
處理傷口用紗布堆放在榻下還未處理,淡淡的血腥氣混雜著藥香充斥了整個屋子。
小姑娘閉著眼睛躺在那裡,也許疼得厲害,睡得並不踏實,鴉羽般的眼睫無意識地輕顫,蒼白的麵頰在燭火下近乎透明,下巴尖尖的,細頸下兩道鎖骨凹陷得很深,像被人欺負得遍體鱗傷的貓兒,怎麼看都有種孱弱可憐的味道。
謝昶記得,幼時她最瘦的時候,似乎都沒有這麼瘦。
一想到她身上這些鞭痕,還有自幼所受的苦,謝昶血液裡那種隱藏的暴戾與冷酷就壓製不住。
他握拳攥緊,深深吸了一口氣。
醫女熬好了湯藥端進來,謝昶伸手接過來:“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