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看大人的差事辦得如何。”江叔也不敢打包票,但還是道,“姑娘的意思,老奴定會傳達給大人的。”
阿朝的眸光慢慢暗淡下去,從屋內取出新抄好的《中庸》遞給江叔,扯出個笑道:“您還是彆去說了,□□理萬機,不能為我的事兒煩心,您替把做好的功課帶回去給他瞧瞧吧,哥哥看過也能舒心一些。左右冬至也不是多重要的日子,青山堂上上下下這麼多人,陪著我也是一樣的。”
姑娘懂事得讓人心疼,儘管這麼說,眼底的落寞卻是藏不住的。
回去之後,江叔就將阿朝的原話稟告上來。
儘管在姑娘麵前尋了合適的說辭,但江叔私心還是覺得,大人儘管政務繁忙,卻不至於陪姑娘用頓膳的時間都沒有。
這些日子以來,大人倒像是在故意冷落姑娘。
謝昶沉默地翻閱著麵前的書卷,漆黑的瞳孔看不出情緒。
小丫頭的字的確進步很大,看得出來下了功夫,與他的字雖不足以以假亂真,但已初具形神,隻是筆鋒更柔和些。
他少年時的字是透著狠勁的,那時候滿心滿眼隻有複仇,心中所思儘落於筆端,直到這些年才慢慢沉澱下來。
江叔見他良久不言,試著開口道:“冬至大如年,今歲又是大人與姑娘團聚的第一年,姑娘定是想讓您陪在身邊的。”
謝昶按了按眉心,凝眉思索片刻,拂手道:“你退下吧。”
他原以為已經自我麻痹得很好了,可一旦從旁人口中聽到她的消息,看著麵前與自己七八分像的字,閉上眼睛,那晚貼著自己的柔軟觸覺又再度湧動上來。
她已是大姑娘,應該明白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即便對自己最親的哥哥也是如此。
那些從前能做,如今卻不能做的事情,姑娘家意識不到,他做兄長的,該與她說清楚才是。
再等等吧。
等到他完全冷靜下來,再找個機會與她約法三章,總有一日會將這段不該有旖思過濾成純粹的兄妹之情,到時他也可問心無愧地繼續寵著她。
從保定回來的那日正是冬至,初雪紛紛揚揚落滿了整個盛京。
謝昶去了一趟崔府。
提前遞了拜帖,崔兆和早就在正廳等他過來了。
謝昶邁入廊下,拂去肩上的碎雪,將外氅交給身邊的長隨,這才提著兩壺酒進內,行了拜禮:“老師。”
這位崔大學士素好美酒佳饌,未開壇便已聞得那酒香:“大名鼎鼎的劉伶醉?難為你去趟保定還念著我這一口,既然來了,便陪我喝兩杯!”
謝昶欣然頷首應下。
崔兆和忙吩咐廚房備些下酒菜過來。
兩人在臨窗榻上撩袍而坐似已成了這些年的默契,謝昶慢條斯理地替崔兆和斟滿,笑歎一聲:“舍妹收了崔姑娘的散卓筆,學生豈敢吝嗇,得了好酒,立刻給老師送來了。”
崔兆和無奈地笑笑,他如何不知這個孫女的心思,隻是謝昶大仇未報,心中裝不下其他,便是娶了妻,骨子裡也是極度涼薄冷酷之人,對孫女來說未必是良配。
可這丫頭偏偏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人,竟還瞞著他,給人家的妹妹送見麵禮,人家不願相欠,這就馬不停蹄地回禮來了。
說起來,謝昶七歲之前師承於他,那時盛京誰人不知安定侯府滿門功勳,蕭家嫡孫少年早慧,七歲神童如乳虎嘯穀、幼隼試翼,何等意氣風發!
隻可惜東宮之亂禍及蕭家滿門,蕭氏一族舉家流放,多少族人還未至流放地,就被暗中迫害身亡。
那場大禍也折了他的翼,毀了他的骨。
屍山血海裡爬上來的人,誰也沒有資格勸他向善。
崔兆和暗歎一聲,不再多想,舉杯笑道:“還未恭喜你尋回至親,這些年謝府冷冷清清,往後總歸不是你獨身一人了,隻是不知八年未見,那位謝家小妹可還親近於你?”
謝昶斂眸,腦海中浮現出那雙笑意盈盈的杏眸,不禁心口一軟。
唇邊牽起淡淡的笑意,又有些無奈:“她的確……很是依賴於我。”
崔兆和這些年難得見他笑過幾次,身邊多個小姑娘果真不同,哪怕隻是短暫地讓他從仇恨中掙脫出來,安享片刻親人相伴的溫暖,崔兆和也由衷地替他高興。
推杯換盞間,有輕盈的腳步聲傳至耳邊。
謝昶抬眸,便見一道淺杏身影自廊下款步而來。
崔詩詠自竹雕插屏後走進來,見到謝昶先是俯身盈盈一禮。
謝昶亦淡淡頷首。
見案幾上隻擺了幾樣小菜,崔詩詠主動提議道:“天色已晚,雪天路滑,我已吩咐廚房備下幾道好菜,謝閣老不若賞臉留在府上,陪爺爺用一頓晚膳吧。”
崔兆和也正有此意。
謝昶卻起身賠了一禮,含笑推拒道:“恕無遺失禮,實在是舍妹還在府上等我回家,今日冬至,無遺便不再攪擾老師一家序天倫之樂了。”
他如是一說,崔詩詠眼底雖有淡淡的失落,卻也不好強留,隻得作罷。
那個蕭肅清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風雪裡。
崔詩詠久久站在寒風凜冽的回廊下,有飛雪沫子撲到眼睛裡,似也不覺得疼。
青山堂。
今日冬至,阿朝本想著包一些餃子,給府內上上下下都送去一些,隻是在食材上犯了難。
小廚房的孫師傅特意給她列了份食單:“姑娘在春未園醉酒之後,大人特意詢問過宮裡的禦醫,由於姑娘的體質問題,有幾樣食材須得注意,鹿肉是決計碰不得的,牛羊肉、魚蝦、海鮮、秋葵、韭菜、山藥、核桃、杏仁一類也需少食。”
這樣一看,能吃的也
不多了。
阿朝撓了撓腦袋,最後隻好舍棄了韭菜雞蛋餡和羊肉蘿卜餡,改包白菜豬肉餡的餃子。
漫天飛雪,天色早早暗沉下來。
青山堂上下都得了姑娘賞的餃子,吃過一輪後,澄音堂還是沒有消息過來。
昨日悄悄著人去打聽,說哥哥人還在保定,今日又下了雪,能不能趕回來都未可知。
屋內炭爐燒得劈啪作響,阿朝懨懨地趴在膳桌上,最後歎了口氣:“瑞春,將剩下的餃子全都下鍋吧。”
話音方落,一道長身玉立的身影出現在青山堂外茫茫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