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客站。
距離公交站牌不足百米處,一輛重新粉刷過的破舊小巴車,正靜靜停在綠化帶後麵,與川流不息火車站入口隻隔了一片密密匝匝的灌木叢。
小巴司機是個五短身材的敦實漢子,白襯衫、黑西褲、鼻梁上還架著副平光鏡,但再怎麼收拾的整齊利落,也難掩他身上的江湖氣。
他左手倚在窗戶上夾著半根紅塔山,右手大拇指在手機上飛快按動,看那眉眼間流露出的春情,顯然是在和某個女人撩騷。
就在這時,副駕駛上靠著窗戶閉目養神的年輕人,突然誇張的挺直了脊梁骨,將椅子撞的‘吱嘎’一聲哀鳴。
正眉飛色舞的小巴司機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差點把手裡的諾基亞8250甩出去,當即氣的勃然變色,擰身罵道:“你特娘一驚一乍的,想作死啊?!”
“咳!咳咳!”
話音剛落,車門附近就傳來幾聲劇烈的咳嗽。
司機知道,那是假扮乘客的同夥在提醒自己不要節外生枝,免得耽誤了正經買賣。
但其實不用他提醒,小巴司機也已經打起了退堂鼓,因為對麵那青年的眼神實在是太滲人了。
隻見他濃密的眉毛向上斜挑著,像是兩把插向鬢角的鋼刀,較常人更為深邃的眼窩裡,一雙圓睜的眸子四麵皆白,正中間的瞳孔微微泛黃,就像是條盤在雪地裡的毒蛇,冷冽、凶戾、叫人不寒而栗。
就在小巴司機被這雙眼睛瞪的心慌意亂,下意識縮著身子想要儘量遠離對方時,那青年兩邊的眉梢忽然往下一垮,眼皮自然而然的遮住了一部分眼白,原本殺氣騰騰的五官線條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
“怎麼又是這個夢。”
青年喃喃自語著,賭氣似的又仰頭躺了回去,因為動作太大,他的後腦勺狠狠撞在鑄鐵窗框上,發出‘哐’的一聲悶響。
小巴司機看著都覺得疼,整個人也頓時放鬆下來,撇嘴罵了句:“屮,原來是個傻子。”
正常人哪會這麼用力的撞上去?
想到自己方才竟被個二愣子唬住了,小巴司機有些惱羞成怒,恨不能將這傻小子爆捶一頓,但想到老大再三叮嚀,讓兄弟們彆把強買強賣搞成攔路搶劫,他最終還是收斂了火氣。
而比起小巴司機,對麵青年此時的心理活動可要劇烈多了,因為後腦勺上傳來了劇痛,讓他終於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這青年名叫徐琨,原本是一名即將刑滿釋放的死緩囚犯。
長達二十多年的牢獄生涯,讓他對外麵的世界既希冀又恐懼,在這種矛盾的情緒感染下,他最近經常會夢到入獄前的種種往事。
徐琨的老家在河北的某個偏遠縣城,80年生人,11歲時父母離異,很快便各自組建家庭生兒育女。
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徐琨,像個皮球一樣被來回踢了幾年,本就不怎麼好的脾氣愈發暴躁,因為多次打架鬥毆被開除了學籍。
離開學校後,他從此與父母斷了往來,仗著自小習武又敢打敢拚,逐漸在縣城闖出些名氣,並因此獲得某位大哥的賞識,過了兩年與賭毒勢不兩立的快活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01年夏天,為了爭奪HS夜市大排檔的散啤生意,徐琨的老大張勇和一夥過江龍起了衝突。
火並中徐琨衝鋒在前,頂著三四個人的圍追堵截,愣是砸斷了對方老大一條胳膊,幫助本方占儘了上風。
本以為對方多半要認慫了,誰知第二天張勇就被對方派去的槍手襲擊,雖然張勇僥幸逃過一劫,卻再沒有膽氣與對方硬碰硬。
好在勇哥這人還是講義氣的,在主動向對方求和之前,先把徐琨送到了京城,托自家乾包工頭的堂哥代為照應。
但年少輕狂的徐琨哪懂得什麼叫退讓?
到了京城之後,在勇哥堂兄安排的旅店裡窩了五六天,他是越想越氣,最終下定決心要回家乾票大的,叫那些外地人知道什麼叫強龍不壓地頭蛇。
於是他都沒知會勇哥的堂兄一聲,拎著行李就直奔京城西客站。
從公交車上下來,徐琨看到入口處站著個穿乘務員製服的女孩,想當然的認為對方是車站工作人員,上前詢問在哪裡買票。
結果他就被那女孩帶到了這輛小巴車上,至於理由麼……
“咋還要坐車啊?”
這時車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疑惑的聲音,卻是又有個二十出頭,穿著舊迷彩服、提著藍白紅尼龍袋的農民工,被那長相甜美的製服女孩帶了過來。
小巴司機見來活兒了,立刻把諾基亞往褲兜裡一揣,從窗戶裡探出頭去,居高臨下的反問:“同誌,咱京城申奧成功了,這你總該知道吧?”
“這誰不知道啊,俺天天聽收音機裡吵吵!”
京城申奧成功是2001年7月13,今兒是8月14,經過一個月普天同慶的宣傳,哪怕是山溝溝裡也是人儘皆知,更遑論身在京城的農民工了。
卻聽那司機又道:“那你也該知道,到時候要來好些個外國人吧?你想啊,那些老外人生地不熟的,又不會說咱中國話,萬一走丟了怎麼辦?所以上麵特意安排了專車接送,給丫從公交站直接送到買票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