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韓秀峰隻能讓小山東打來盆冷水洗了把臉,接過燈籠穿過後花園來到書肆後院。
進來一瞧,被搞得啼笑皆非。
文祥竟被兩個穿著便服的侍衛五花大綁,捆得像個粽子摁在檔案房前,慶賢出來了,林慶遠等翻譯全出來了,連大頭都披著棉襖跑來了。
文祥稀裡糊塗成了階下囚,頓時清醒了許多,盯著圍觀他的眾人咒罵道:“嚇了你們的狗眼,敢捆爺,你們知道爺是誰嗎?”
“你究竟是誰?”挨個侍衛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冷地問。
“爺乃工部員外郎瓜兒佳氏文祥!”
“工部員外郎了不起,你曉得爺又誰?”
“你是誰?”
“仔細瞧瞧,給爺瞧仔細了。”侍衛亮出腰牌,得意地說:“彆說你隻是個員外郎,就算是工部侍郎也不能亂闖!你今兒晚上就在這兒呆著吧,明兒個再綁送進宮交皇上發落。”
文祥傻眼了,喃喃地問:“皇上……這兒什麼地方,這不是韓老爺家嗎?”
“韓老爺家在那邊,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一個小小的工部員外郎沒資格知道,反正你攤上事兒了,攤上大事兒了!”天天窩在這個不起眼的小院當值,好不容易逮著個送上門的,倆侍衛彆提有多興奮。
韓秀峰實在看不下去了,從陰影裡走出來道:“你們這是做什麼,沒見文老爺是從我家過來的,不知道文老爺是我的貴客?”
侍衛一愣,急忙收起刀上前道:“四爺,卑職……卑職以為他是從那邊翻牆過來的。”
“誌行,究竟怎麼回事?”文祥掙紮著問。
“建川兄,彆急,沒事的。”韓秀峰一邊示意剛緩過神的大頭趕緊幫著鬆綁,一邊跟兩個侍衛道:“文老爺是我請來的客人,今晚的事我自會上折子向皇上請罪,你們就彆管了。慶賢兄,慶遠,你們也都回屋歇息吧。”
“四爺,卑職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這事不怨你,都散了吧。”
打發走眾人,韓秀峰俯身將剛鬆綁的文祥扶起,看著他無奈地苦笑道:“建川兄,對不住了,今兒晚上隻能委屈你住這兒,嫂夫人那邊我會差人去說,衙門那邊我也會差人明兒一早去幫你告假。”
文祥揉著被繩子勒得生疼的手腕,忐忑不安地問:“誌行,究竟怎麼回事。”
“說起來怪我,沒招待好你,讓您誤闖了不該來的地方,不過也不會有啥大事,更不會影響你這次京察的考語,等奏明皇上就沒事了。”
想到剛才有人看著麵熟,再想到剛才那個侍衛好像提起慶賢,而慶賢本應該被圈禁在宗人府的大牢,文祥驚詫地問:“誌行,你是說這兒……”
“我什麼也沒說,你什麼也彆問,既來之則安之,我先差人幫你找間乾淨的屋住下。”
“誌行,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沒想過要來這兒。”
“我知道,相信我,這是一場誤會,不會有事的。”
“那一切就拜托了。”
“拜啥子托,你我啥交情。大頭,扶文老爺去歇息,文老爺剛吃過酒,記得泡一壺濃茶。”
“哦,”大頭反應過來,急忙扶著文祥道:“文老爺這邊請,文老爺,您放一百個心,我四哥說沒事兒就不會有事。”
戶部尚書文慶覺得“厚誼堂”很重要,跟皇上進言加強守衛,皇上不但增派了四個侍衛,還讓恩俊照著宮裡的規矩擬了個章程,不管是誰隻要是未經允許闖進“厚誼堂”就得拿下。韓秀峰身為大掌櫃不能帶頭壞規矩,隻能回去將剛躺下歇息的費二爺叫醒,連夜草擬奏折。
至於喝得迷迷糊糊的榮祿,先讓小山東和馮小鞭將他送回家,順便去同在內城的文祥家報個信,免得文祥的家人擔憂。
第二天一早,將連夜草擬的關於工部員外郎文祥逛書肆時誤入“厚誼堂”的奏折,交給剛從家趕過來的恩俊,讓恩俊代為上奏。
等到下午,終於有信兒了。
皇上看完奏折,發現誤入“厚誼堂”的文祥不隻是滿人中為數不多的進士,而且做上了工部員外郎依然那麼好學,覺得是個可造之材,果然沒打算怎麼發落,隻禦批了“朕知道了”四個字。
韓秀峰終於鬆下口氣,跟恩俊一起來到書肆後院兒,正打算叮囑一番讓文祥回衙門接著當差,沒想到文祥竟坐在展廳裡看書,並且看的是《海國圖誌》,邊看還邊抬頭瞧瞧手邊的地球儀、架子上的炮船模形和懸掛在牆上的地圖海圖,似乎是在驗證什麼。
韓秀峰乾咳了一聲,站在門邊笑道:“建川兄,看樣子你似乎喜歡上這地方,似乎不打算走了?”
“誌行,你來得正好。”文祥緩過神,站起身興奮不已地說:“我依稀猜出這是什麼地方了,大開眼界,真是大開眼界!”
“大開眼界?”
“要不是誤入這地方,愚兄真不知道天下之大!”
韓秀峰倍感意外,下意識問:“建川兄,這麼說魏源的這套《海國圖誌》你看完了?”
“看完了,大開眼界,隻是還有好多地方不大明白,”文祥放下書,又指著架子上的那些展品好奇地問:“誌行,能不能跟我說說這些究竟是什麼,究竟作何之用?”
“建川兄,你真想知道?”
“誌行,你彆揣著明白裝糊塗,西夷的炮船都到大沽口了,我等深受皇恩,理應報效朝廷,可不能再對西夷一無所知。跟我說說,求求你了。”
屋裡的這些器物全是跟之前沒見過啥世麵,到了上海開了眼界就變得什麼都想知道什麼都想要的王乃增差人送回來的,韓秀峰甚至懷疑王乃增是不是把旗昌洋行裡頭的樣品和擺件全搬來了。
再想到像王乃增和文祥這樣的正統讀書人實屬難得,不禁笑道:“建川兄,我可以安排個人給你講解,甚至可以讓你知道更多西夷的事。但這些事尤其這裡的一切你隻能放在心裡,絕不能跟外人說,連榮祿都不能告訴。”
文祥這才想起他好像是階下囚,一臉尷尬地說:“我知道,我懂。”
“知道就好,這也是皇上的意思,”韓秀峰笑了笑,接著道:“不過在此之前得先吃中飯,昨兒晚上光顧著喝酒了,都沒吃幾口菜,更彆說吃飯了。”
“吃飯不急,我不餓,先找個人來跟我說說這些東西究竟是何物。”
“先吃飯吧,吃飯又耽誤不了多大功夫。”
“吃什麼飯,誌行,人貴在自知之明,我知道這兒不是我文祥能來的地方,隻要走出那道門兒就彆指望能再進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還是趕緊找個人跟我說說吧!”
韓秀峰沒想到他的求知欲如此之強,乾脆答應道:“行,我讓慶賢和吉祿跟你說說,陪你轉轉。”
“謝了。”
“這有啥好謝的,你先忙。”
走出書肆,回到自個兒家後後花園,韓秀峰停住腳步對跟過來的恩俊道:“咱們‘厚誼堂’不缺聖眷,也不缺人,更不缺銀子,缺的是朋友,尤其缺誌同道合的朋友!”
恩俊楞了楞,旋即反應過來:“四爺說得是,要是那些個進士都跟文老爺這麼開明,咱們就不用像現在這麼擔心被欽天監、國子監甚至翰林院萬一曉得了,會來找咱們的麻煩。”
“所以說今後要是有機會咱們得多交些不迂腐的進士翰林朋友,萬事開頭難,就從文祥這兒開始!”
“卑職明白,卑職明兒一早就去內務府幫文老爺刻製腰牌,隻要他能守密,咱們‘厚誼堂’的大門就為他敞開著,他什麼時候想來就什麼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