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深夜拜訪了嘉靖,這是很罕見的事兒。
而且嚴嵩不顧黃錦的麵子,直接要求與嘉靖密談,這更是極其罕見的事兒!
嘉靖微微點頭,黃錦絲毫沒有不悅之色,還十分熱情地給嚴嵩也倒了一杯茶,自己到屋外麵守著去了。
“愛卿何事,如此秘密鄭重?”
嚴嵩表情沉痛,聲音低啞:“萬歲,夏言尚有遺孤在世,被心懷叵測之人偷救收養了!”
“什麼?大膽!”
嘉靖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一個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嘉靖對夏言的感情,曾經比他對嚴嵩還要好,因此當最後撕破臉時,他對夏言的下手也極其殘酷。
嘉靖很難信任一個人,當他信任一個人後,他會給這個人很多的照顧和特權,就如現在的嚴嵩和蕭風一樣。
但當他認為他信任的人背叛他之後,他的報複也要比對普通臣子的更猛烈,更殘酷。因為這裡摻雜了大量的個人情感。
嘉靖並不是一個喜歡殺人的皇帝,和明朝的大部分皇帝一樣,他更喜歡罷官、罰款、打屁股。
但他卻殺了夏言,並且是斬首棄市,連個全屍都不肯給留。這也是大明朝幾百年中,唯一一個被公開處斬的內閣首輔。
現在被當做胡蘿卜,吊在柳台麵前的刑部尚書喻茂堅,當時曾為夏言說情,據理力爭。他認為到了夏言這個位份,判死刑是不太合適的。
就算退一步說,你真是恨不得他死,也該給個體麵的死法,比如賜毒酒或者白綾啥的。
但嘉靖臭罵了他一頓,堅持了自己的判決:斬首、棄市!
夏言曾經被嘉靖信任到什麼程度?
他在短短不到一年時間內,從一個正七品的給事中,升到禮部尚書,正二品!
蕭風是嘉靖的師弟,從一個從七品的中書舍人,升到二品江南總督,後麵還有嚴嵩推著屁股硬捧,也用了一年半的時間!
夏言曾經被嘉靖保護到什麼程度?
在他火箭躥升的過程中,多個給事中、多個禦史、當朝首輔、六部尚書,都曾經彈劾過他。
嘉靖隻有一個原則,誰敢彈劾夏言,誰就滾蛋!
蕭風是嘉靖的師弟,他被人彈劾,還得靠自己來辯解,嘉靖最多是幫他吹吹偏哨,也並沒有誰因為彈劾蕭風而被罷官免職。
也許,就是在處死了夏言之後,嘉靖再也不會像寵信夏言一樣,寵信任何一個人了,包括嚴嵩在內。
直到蕭風死而複生之後,人們才看見了一個能和當年夏言媲美的,被嘉靖信任愛護的人。
夏言並不是一下子就被置於死地的,他就像現在的嚴嵩一樣,血條極厚,就算犯了什麼錯,嘉靖也總是寬容的。
四次罷官,四次起複,嘉靖用超常待機的耐心,一次次地原諒老朋友,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可性格決定命運,夏言的自傲,夏言的奢華,夏言對他人的輕視,讓他厚厚的血條終於消耗殆儘。
那麼,在夏言從嘉靖第一寵臣,變成嘉靖必須要砍頭的仇人的過程中,有哪些人起了作用呢?
這就是嚴世藩欣喜若狂的原因,這份名單裡,除了嚴嵩,還有仇鸞,陸炳,甚至還有陶仲文。
在給夏言精心謀劃的最後一擊中,這些人都扮演了極其關鍵的角色。
當時陝西總督曾銑請求出兵收複河套,河套地區當時已經被俺答汗攻了下來。
河套地區的失守,直接導致甘肅地區和大明朝廷失聯了,也間接導致青海和烏斯藏都被蒙古人兵臨城下。
夏言很讚同曾銑的主意,反複向嘉靖上書,希望嘉靖能支持這樣收複失地的壯舉。
嘉靖也不是不想,隻是覺得時機不好,朝廷的錢糧和兵馬都不太夠,所以很猶豫,隻是讓大臣們先商議。
嚴嵩看到了一個機會,於是開始默默地布局。
他先是拖延兵部核實所需兵馬錢糧,這個小動作,導致每次嘉靖過問此事時,都得不到明確的答複。
嘉靖心虛了,連兵部都難以核算戰爭所需,可見這一仗的勝率並不算高。
而一旦戰敗,後果嚴重,自己的修道事業會受到很大乾擾,所以還是維持現狀的好!
就在此時,一心出征的曾銑,在整頓隊伍時,發現自己手下的總兵,鹹寧侯仇鸞貪汙腐敗,於是直接拿下,押回北京去了。
嚴嵩立刻抓住了機會,到監獄裡探望了仇鸞,讓仇鸞反告曾銑戰敗不報、貪墨軍餉,並行賄夏言來隱瞞罪行。
仇鸞貪汙數額巨大,在當時是掉腦袋的罪,他置之死地而後生,和嚴嵩結盟,一紙訴狀遞到了嘉靖的麵前。
仇鸞畢竟也是大禮議時出過力的,給自己鳴冤的權利還是有的。嘉靖看完訴狀後,聯想到曾銑和夏言一個勁地逼著自己打仗,頓時就信了一半。
此事牽涉陝西總督和內閣首輔兩個頂級大員,絕不是普通法司能查清的。嘉靖選擇了自己最信任的錦衣衛來徹查此事。
結果,陸炳讓錦衣衛逮捕了曾銑,在詔獄裡審問了半個月,然後告訴嘉靖,曾銑都承認了,仇鸞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真的嗎?沒人知道,因為那是從詔獄裡出來的口供。但也沒人敢不信,因為那是從陸炳嘴裡說出來的話!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陸炳曾經被夏言抓住過違法之事,在夏言麵前跪了半個時辰,才換來了夏言的寬恕。
夏言就這樣被抓進了詔獄,等待著嘉靖的最終宣判。嘉靖怒火萬丈,但遲遲沒有決定要不要殺夏言。
也許,在他心裡,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懷疑,也許等這怒火逐漸消退後,懷疑會變得更明顯。
然後天降異相,客星犯月。陶仲文告訴嘉靖,這是君臣不合,相反相衝,有乾天怒之相,需儘快決斷。
既然是君臣相衝,那肯定是殺臣保君的,夏言的最後一絲生機也終於被掐斷了。斬首、棄市。
也許夏言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曾經用鼻子都看不起的嚴嵩,會一步步布下這樣一個死局。
讓每一個夏言得罪過的人,都偷偷推他一把,一路把他推到了斷頭台上。
夏言是個好人嗎?恐怕不好這麼說。好人是很難創造他這樣火箭躥升的奇跡的。
在他大步走上內閣首輔的路上,腳下一定也踩著不少政治對手的身體。這些政治對手中,不乏好人和清官。
他生活奢華,極度自傲,不管是誰,他都不放在眼裡,甚至後來連嘉靖都不給麵子,飄得厲害。
他查到陸炳的違法之事,逼得陸炳下跪求饒;他查到嚴嵩父子的違法之事,逼得嚴嵩父子兩次下跪求饒。
然後,他就放過了他們,似乎他的威嚴比法律更重要。
嘉靖為了表達對內閣重臣的親近之意,據說親手編了三個香葉冠,自己戴一個,分享給兩個小夥伴,夏言和嚴嵩各一個。
嚴嵩鄭重其事地戴上了,還用輕紗籠罩,以示珍愛。夏言一次都不戴,嘉靖就鬱悶了,詢問夏言為何不戴。
夏言淡淡地說:“我是讀書人,那玩意是讀書人戴的嗎?”
言下之意,我是無神論者,你的修道行為很low,不配和我們讀書人相提並論。
可以想象,當時嘉靖的臉一定被打得又紅又腫,呆呆地看著夏言揚長而去,獨自在風中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