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天長,萬歲和張太後之間,也就漸漸不和了。張太後覺得萬歲忘恩負義,萬歲覺得張太後不知好歹。”
陸繹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此事難分對錯,隻是想來張太後心裡會覺得更加悲涼,若是自己的親兒子不死,何至於此?
“張太後的兩個弟弟,也是那時和萬歲就有了嫌隙的嗎?”
陸炳這次沉默許久:“張太後的兩個弟弟,說起來本身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在這件事上,萬歲無錯。
孝宗與張太後伉儷情深,對這兩個國舅也過於放縱了。這兩人在少年時入宮,就敢偷戴孝宗的冠冕。
太監何鼎製止並告發後,張太後不但不管,還斥責何鼎多事。
後來這兩人再次入宮時,竟然變本加厲,奸淫了一個宮女,何鼎再次向孝宗告發。
這兩個家夥反咬一口,說何鼎索賄不成,挾私報複。張太後給弟弟作證,導致孝宗杖斃了何鼎。
武宗即位後,對這兩個親舅舅,也是不加管束,導致他們兩人越來越囂張跋扈。”
陸繹苦笑搖頭:“想來這兩位國舅,在萬歲即位後,沒搞懂形勢,依舊囂張跋扈,終於自作自受了吧。”
陸炳點點頭:“獲罪是一方麵,可不是主要原因。就說各地的王爺,在蕭風出現之前,哪個不是一身罪孽,萬歲管過嗎?
萬歲即位之初,對這兩位國舅也是很尊敬的,就像他開始尊敬張太後一樣。說到底,這兩人和張太後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
一切的根源都在大禮議上,大禮議之時,他倆自然是在楊廷和一派的,要求萬歲脫離興王體係,這就種下了禍患。
萬歲既然恨上了他們倆,要動手對付他們,找點罪行還不容易嗎?他們也正是感覺到萬歲要動手了,才鋌而走險的。
至於萬歲為何接受張太後的求情,既不殺,也不放。我猜萬歲是把這二人當做人質,用來威脅張太後老實點。”
陸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威脅張太後?萬歲已經即位十年了,張太後一個深宮婦人,有什麼事需要萬歲威脅的呢?”
陸炳淡淡地說:“萬歲登基是由張太後同意的,大禮議之後,萬歲與朝中文臣關係緊張。
若是文臣們聯手張太後,以萬歲不孝為名,行廢立之事,雖然勝率不大,可也並非是絕無可能的!
張太後疼愛兩個弟弟,這兩個弟弟就關在詔獄之中。錦衣衛隻忠於皇帝,張太後若敢與文臣有所接觸,這兩個就得先死!”
陸繹渾身一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黑沉沉的皇宮方向。那座宏偉而冰冷的建築中,到底隱藏了多少心機和血淚啊。
陸繹深吸了一口氣,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父親,那這兩人在入獄之前,究竟帶人到大同去乾什麼呢?
萬歲又派你去乾什麼呢?你為何身受重傷,錦衣衛是怎麼全軍覆沒的?嘉靖十年,楊廷和又為何辭官歸鄉呢?”
陸炳沉默許久,心緒回到了多年前的那段日子裡,那時他還很年輕,是錦衣衛最年輕的三把手,意氣風發。
自己伴讀的世子忽然就成了皇帝,自己理所當然地成為錦衣衛,也理所當然的一路高升,前途無量。
然後忽然有一天,嘉靖把他叫去,告訴他有一件大事,讓他帶上最可靠的錦衣衛,立刻出發!
“那一晚,我帶著和我關係最好的,也最可靠的五十個錦衣衛,直奔大同府梅龍鎮。
我們和兩個國舅的目的地是一樣的,就是梅龍鎮上的龍鳳店。”
“父親,你隻帶了五十個錦衣衛,那兩個國舅帶了多少人呢?”
“他們帶了二百人,大多是他們豢養的江湖人士。但我們的目的並不一樣,他們是去找人,而我們是去殺人。殺人比的是快,不是人多。”
陸繹的聲音顫抖:“你們,是去殺誰?”
陸炳卻沒有直接回答:“兩個國舅當時被錦衣衛秘密調查過往的罪行,他們也有自己的眼線,收到了風聲。
查的不單是他們,萬歲當時決定發動第三次大禮議,在此之前,萬歲要把可能反對他的人,全都壓製住。”
陸繹知道,第三次大禮議,也是最後一次大禮議,這一戰之後,嘉靖把老爹抬進了太廟,反對派也徹底消失了。
“所以萬歲調查兩個國舅的罪行,和其他文臣的罪行,是為了讓他們在最後一次大禮議中失去發言的資格。”
陸炳點點頭:“可兩個國舅也不是草包,他們沒有束手就擒,而是找到張太後商量對策。
萬歲再怎麼防範,也不能公然不許人家姐弟見麵。按楊廷和後來所說,就是那次會麵,張太後給兩個弟弟看了一樣東西。
兩個國舅找到了楊廷和,要求楊廷和協助他們,廢掉萬歲,重立新君。
楊廷和大驚,斥責二人異想天開。可兩人拿出了那樣東西,那是一份記錄,或者說,是武宗自己的一份筆記。
筆記中寫的是他在大同府,梅龍鎮,龍鳳店,與那個叫李鳳兒的女子,有過數夜纏綿。
因李鳳兒不願隨他回京,他偷偷在梅龍鎮留下了自己的心腹護衛,暗中照顧龍鳳店的兄妹兩人。
十個月後,武宗收到了護衛帶來的一張紙,上麵寫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紙上還有兩個小腳印。”
陸繹大驚,險些脫口而出,隨即捂住自己的嘴,許久後才用最低的聲音顫抖著說道。
“武宗……有後!還是龍鳳胎!”
陸炳點點頭:“若筆記中的事兒是真的,那就應該是這樣的。
據說李鳳兒就是龍鳳胎,龍鳳店正是她和雙胞胎哥哥一起開的店。
也許正是因此,等她生孩子時,生龍鳳胎的可能性也比一般人更大吧。”
“可……若張太後早就知道這件事兒,當初為何還要迎萬歲入朝登基呢?她不是該尋訪這個孩子的嗎?”
陸炳冷笑道:“你把皇位國祚看成什麼了?皇子出生,從萬歲臨幸,到嬪妃有孕,到生辰八字,每一個環節須有多少人記錄確認?
彆說皇子了,就是王爺的世子,身世若有一點可疑之處,都會引起腥風血雨,軒然大波!
一個出生在宮外的孩子,僅憑武宗的一份筆記,僅憑一張寫著生辰八字和腳印的紙,就想確認為皇子?
當時張太後若敢有這樣的心思,彆說在朝的文臣們不答應,就是天下的王爺宗室也不會答應!
到時候哪個武將若生出異心,隨便勾結個有野心的王爺,名正言順的就可以起兵造反!
就連武宗即位後,宮中一切記錄齊全,寧王還以武宗身世可疑為由,起兵造反。
且檄文中言之鑿鑿,說什麼武宗非張太後所生,其母為武成衛軍餘鄭旺之女鄭金蓮。
張太後當時就曾深受流言之害,痛定思痛,她豈會乾這種蠢事?
這次若不是萬歲逼迫太緊,兩個兄弟危在旦夕,隻怕她也是不會拿出這東西來的。”
陸繹恍然大悟:“兩位國舅已經自知罪責難逃,所以拚死一搏,想要拉攏楊廷和共同行事。
楊廷和當時處境想來也是不佳,前兩次大禮議,楊廷和都是萬歲的頭號對手,連兒子楊慎也被流放了。
那楊廷和又是如何回應二位王爺的呢?他後來辭官不做,可是也參與了此事?可父親你剛才說……”
陸炳搖搖頭:“楊廷和並未參與此事。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他告訴二位國舅,此事不管真假,都斷不可行。
哪怕這一切都是真的,但嘉靖立朝已十年了,萬歲除了在父母名號上執著之外,執政方麵並無過錯。
寧王造反,前車未遠,若行此事,大明必將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豈可因禮儀之爭,斷送大明基業?”
陸繹苦笑道:“這件事對楊廷和隻是禮儀之爭,對兩位國舅卻是生死攸關,處境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
陸炳點點頭:“這話對,隻是我相信,楊廷和就算麵臨生死關頭,也未必會那麼做。人和人,永遠都是不一樣的。”
父子二人沉默良久,陸繹才開口:“所以,兩位國舅是去找武宗子嗣的,而父親帶著錦衣衛,卻是去刺殺武宗子嗣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