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七章 推心置腹(2 / 2)

所以他不敢拿出來魚死網破,因為他知道,這件事萬歲要真信了,第一個殺的不是你,而是我陸炳。

他是要拿萬歲對他的信任,來賭萬歲對你和我兩個人的信任,這場賭局,必輸無疑。

嚴世藩當時是什麼狀態?萬歲對他的信任早已蕩然無存!而且關鍵是,他已經沒有用了。

可陸炳和蕭風仍然是對嘉靖最有用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嚴世藩敢空口白牙的誣陷蕭風,後果可想而知。

嚴家可能會被滿門抄斬,甚至禍滅九族,嚴嵩的老臉也未必能頂得住嘉靖的怒火了。

所以嚴世藩選擇了用這個武器和陸炳做交易,而非自爆。嚴世藩惡毒了一輩子,最後時刻總算是儘到了父親的責任。

所以啊,蕭風,蕭萬年都不肯告訴你的事兒,我能告訴你嗎?那隻會害了你。

你要真相,我就給你真相,不過,我隻能給你你需要的那一點真相,打消你心裡的疑慮。

“蕭風,其實事情沒你想的那麼複雜。你父親幫夏言,是因為夏言也幫過你父親。當年因為征選秀女一案,你父親暗殺了那個知縣,雖然沒留下什麼證據,但朝中官員卻咬住不放。我在私底下和嚴家達成協議,讓他們不敢對你家下黑手。但朝堂之上對你爹的彈劾和攻擊,我卻無能為力。因為要求判你爹死刑的官員,並不隻是嚴黨的官員,還有很多中立的官員,甚至是反對嚴黨的官員。他們不在乎那個知縣有沒有罪,也不在乎你爹是為什麼要殺死他。他們隻知道,一個錦衣衛,殺了一個當官的讀書人。那些通過讀書科舉當上官的人,不管內部鬥得頭破血流,但麵對代表皇權的錦衣衛時,總會出奇地一致。他們覺得,一個錦衣衛能暗殺知縣,那麼明天皇帝就能毫無理由地殺死任何一個官員。所以他們咬住你爹不放,一定要讓你爹死,殺一儆百。既是警告錦衣衛,也是警告萬歲。按規矩,我要避嫌,不能在朝堂上為你爹說話,否則隻會惹起更多官員的攻擊。萬歲也一直不表態。這時,是夏言出麵,壓住了群臣的攻擊。他在朝堂上說了幾句話,我記憶猶新。他說:凡事要講憑據,今天你們要無憑無據地處死一個人,將來彆人就能無憑無據地處死你們。”蕭風默然許久,苦澀的一笑:“他說的沒錯,他死的時候,果然就是無憑無據被處死的。”陸炳不接這個話茬兒:“現在你明白,為何你父親要幫夏言了,沒彆的事兒就走吧。”蕭風深吸了一口氣:“陸伯伯,夏言幫了我爹,而且幫成了。我爹雖然幫了夏言,但沒幫成。人常說父債子還,我身為人子,不知此事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敢不完成父親未竟之事?”陸炳大驚:“你想乾什麼?夏言都已經死了,他弟弟也死了,他家已經沒有人了……”蕭風堅定的說:“夏言雖然沒有後人了,但他究竟是忠是奸,對百姓很重要,對官員很重要,對大明很重要!”陸炳連連搖頭:“當初夏言的事兒,參與之人太多了,你是想把所有人連根拔起嗎?萬歲對你再好,也不會容忍你當麵打他的臉!”蕭風笑道:“這本來就是嚴黨造的孽,與萬歲何乾?與陸伯伯你就更沒關係了,你擔心什麼。”陸炳急了:“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既然老道知道的事兒你都知道了,那龍鳳店的事兒想來你也知曉一二。以他們兄弟的感情,這件事兒夏言肯定不會瞞著老道的,沒準那件事兒裡,老道也參與了的。我若是早知道夏言還有個弟弟,也不會讓老道這麼多年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的,早把他趕走了!”蕭風靜靜的看著陸炳:“龍鳳店有什麼事兒?龍鳳店不是江南的嗎?”陸炳也看著蕭風:“你若什麼都不知道,現在就給我滾蛋吧,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的。”蕭風笑了笑:“果然誰想詐你都是癡心妄想。好吧,我承認,老道跟我說過那件事。所以我知道,不隻是嚴黨想整死夏言,也不是陸伯伯你想整死夏言,你們都是幫手。真正想讓夏言死的是萬歲,因為夏言在龍鳳店的事兒上插了一手,和萬歲作對了。”陸炳冷冷地說:“你既然知道,還妄想為夏言翻案?萬一把你自己搭進去,才真是對不起你爹!”蕭風忽然道:“陸伯伯,你說這次嚴效忠豁出命來告我欺君,又是街頭撒詩,又是仙字石藏魚的。搞出這麼大的陣仗,萬歲怒火衝天的把我叫回來,卻輕描淡寫地就結案了,是為什麼?”陸炳心裡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還能為什麼,老道主動自首了,一切都是他搞的鬼。詩中所寫之事本就都是胡編的,那魚也是老道塞進去的,你是無辜的,自然就結案了,有何奇怪的。”蕭風淡淡地說:“假如詩裡說的都是真的呢?萬歲又將如何?”陸炳忽然笑了:“假如這個乾什麼?好端端的,哪有那麼多假如?”蕭風固執地看著陸炳:“陸伯伯,我能活到上街測字,有萬歲平衡嚴黨的目的,但更大的原因,是你的保護。原來我不知道真相,曾經怨恨過你,覺得你忘恩負義,不夠朋友。可現在我知道了一切。平心而論,這個年頭,做朋友能做到你這份上的,簡直是鳳毛麟角。這件事上,我從心底裡感謝你。所以今天我拋開一切偽裝,真心實意的來請教你,也希望陸伯伯能坦誠地回答我。”陸炳暗自歎了口氣,蕭風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其實已經算是最後通牒了。

我要為夏言翻案,勢必會影響到當年所有陷害過夏言的人。我不想傷害到你。

咱們兩人之間,有天然的友好基礎,所以我是來找你商量。你若不想商量,我也無可奈何。

咱們就各憑本事吧。

“這件事,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全看萬歲信或不信。老道的說法合情合理,萬歲當然會信。但其實若是仔細想想,你欺君與否,跟老道的說法其實並沒有關係,隻在於你是否知情,是否參與。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你就不能勾結胭脂姐妹,偷換二人身份,陷害嚴世藩了?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安青月就不能假扮胭脂豹了?常安公主就不能作偽證了?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戰飛雲就不能在刑部演戲,放任凶手殺死證人了?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他就不能假裝追胭脂姐妹,來北鎮撫司偷走玉佩了?老道是夏言的弟弟,難道曾造辦就不能在玉佩上做手腳,既消除小冬的嫌疑,又引出如玉之事了?最有趣的就是,老道是夏言的弟弟,小冬是夏言後人的身份其實可能性變得更大了。憑什麼老道一句話,說小冬不是夏言的後人,萬歲就相信了,一點質疑都沒有呢?”蕭風靜靜的點頭:“陸伯伯,你說得對。所以萬歲隻是選擇了相信對他最有利的結果。老道的話都是真的,對萬歲是最有利的。即使他原本對我有些戒心,當我奉詔回京,也已經打消了這份戒心。若是我真犯了欺君之罪,萬歲該拿我怎麼辦才好?我對萬歲還有用,又沒有實際的證據,萬歲會很為難的。所以萬歲直接接受了這個結果,不想再節外生枝。至於小冬是否是夏言的後人,既無法證明,也無關緊要。萬歲真正在乎的,並不是夏言在這世上還有沒有後人,而是在乎有沒有人敢在此事上挑戰他的權威。”陸炳看著蕭風:“你既然知道如此,為何還想為夏言平反?非要去觸碰萬歲的逆鱗呢?”蕭風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苦澀與沉重。

“因為我不想像夏言一樣,將生死寄托於萬歲的一念之間,而無是非對錯。我也不想讓大明的百姓官員,都不得不將生死寄托於萬歲的一念之間,而無忠奸善惡。萬歲有皇權,自古以來皇權至高無上,我還沒有狂妄到自認能徹底改變這一切的程度。可即使是萬歲,要殺人也該有憑據,而不是憑自己的一時喜怒,憑自己的一時好惡,憑自己的一時得失。夏言說得對:今天你們能無憑無據地殺死他,將來就有人能無憑無據地殺死你們。”陸炳忽然間明白了很多事兒,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蕭風,就像看著一個和自己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一樣。

“所以,你不管要對付任何人,都會費那麼多精神去搜集憑據?對付嚴世藩,就不用說了,就連對付談新仁、史珍湘這樣的商賈之徒,都是如此。以你的能力,很多事兒明明是有更簡單更容易的辦法的,我原來一直覺得你過於拘泥了,就是因為這個?難道你對付那麼多人呢,沒有製造過偽證嗎?若是製造偽證,和你的想法會不會有衝突?”蕭風淡淡地說:“我製造過偽證。為了救隔壁老王一家,我偽造過賣身契。為了逼毛海峰露出真麵目,我讓徐渭給毛海峰寫過一首詩,讓徐海相信自己要被綠了。為了查清枯井女屍案,為了除掉嚴世藩,甚至為了對付徐璠,我都造過偽證。可偽證也是憑據!也需要費心去造!而且既然能造偽證,就有機會被查清。因為偽證而死的人,總好過於連證據都不需要就被殺的人!隻要殺人需要憑據,證據需要核實,雖然仍然難免冤死之人,但總要比以人心定生死要好多了。”陸炳歎息道:“你想沒想過,夏言被定罪,也是有證據的。仇鸞告他結交邊將,嚴黨提供了曾銑給夏言送錢的單子!”蕭風點點頭:“我知道,我還知道這些證據是萬歲決定殺了夏言後才出現的,而且證據並沒有核查過。所謂的口供,是從詔獄裡獲得的;所謂的人證,是幾個殺良冒功,差點被曾銑軍法從事的軍將。這些證據能成為證據,就像徐璠的賣身契一樣可笑。大明的司法係統,不該是這樣的。”陸炳這次沉默的時間要比蕭風長得多,許久之後,他才苦笑道。

“你是去過仙界的人,所思所想自然不同。今天這些話,我就當沒聽過。我是錦衣衛,我隻忠於萬歲,萬歲讓我殺人,讓我製造偽證,我不會拒絕。你要做的事兒,若是真能成,那這世間就真的明鏡高懸,河晏海清了。那就和仙界一樣了。夏言這件事兒上,我不阻攔你,也沒法幫你。以你的能力,自然有辦法不把我牽連進去。”蕭風也笑了笑:“這件事兒太大了,可能我也看不見結果。但我給大明開個頭,總好過人人束手。何況我這也是為了師兄好。師兄若不能做到心無塊壘,又如何能得道飛升呢?”說完,蕭風一揖到地,轉身離開。

陸炳在身後忽然說了一句。

“以後,沒人的時候,你還能叫我陸伯伯嗎?”蕭風停住腳步,沒有回頭,笑道:“你本來就是我陸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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