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關,羅記餃子館。
一家以驢肉餡餃子為招牌的小店,在城南地界,可謂遠近聞名。
不過,這家小館子,是自家人上廚,數來數去,其實也隻有這一樣能拿得出手的招牌。
除了驢肉餡餃子以外,其餘菜品,儘皆味同嚼蠟,除了實惠,再找不出任何可取之處,果腹尚可,卻遠遠談不上口福。因此生意一直不溫不火,談不上熱鬨,但也談不上冷清。
韓策在夥計的引領下,穿過大堂,來到二樓雅間。
推開房門,卻見窄小的屋內,除了一張圓桌、幾把椅子以外,再無其他擺設。
王延宗左手邊摞著三個油汪汪的空盤,右手邊是一壺酒,身前尚有兩盤蒸餃,正吃得狼吞虎咽,顧不得起身,也懶得起身。
“王管帶好啊!”
韓策抱拳作揖,滿臉堆笑。
王延宗含混地應了一聲,點點頭,算是聽見了。
跑堂的見狀,便彎腰笑著關上房門:“客官,你們二位慢慢聊,有什麼吩咐,隻管喊我。”
韓策規規矩矩地走上前,一屁股坐在王延宗對麵,幾次想要開口,卻都被對方的吃相鎮住,不敢打擾。
一個餃子在嘴裡還沒嚼爛,第二個餃子就已到了唇邊,第二個餃子還沒入口,第三個餃子就已夾在筷頭,第三個餃子還沒擱進醋碟,第四個餃子就已經被盯在眼中……
這家夥!好一個餓死鬼托生!
韓策見狀,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倒不是饞了,而是意外,怎麼能有人吃飯吃得這麼香?
王延宗揚眉瞟了他一眼,卻問:“吃蒜不?”
韓策搖頭苦笑:“王管帶太客氣了,你吃你的,我在這等一會兒就行。”
話是這麼說,其實根本沒等多久,似乎隻眨眼間的功夫,兩盤蒸餃就被橫掃殆儘。
王延宗撂下筷子,打了個飽嗝,抹一把嘴上的油花,鬆一鬆腰帶,拍兩下肚皮,叼上一根煙,歪頭點火;甩幾下胳膊,撲滅火苗,將半黑的火柴彈在桌麵上,嘬著牙花子問:“找我乾啥?”
韓策雙手相疊,變戲法似的從袖口裡抽出一張銀票,陪笑著說:“也沒什麼彆的事兒,無非就是想見你一麵,表表孝心。畢竟,兩年前,在‘臥雲樓’門口,還得多虧了王管帶照應。”
王延宗伸手接過銀票,眯眼看了看,挺滿意,收下了,但看上去並不開心。
兩年了……
王延宗似笑非笑地感歎道:“得虧我現在官複原職了啊!”
韓策當然明白這是揶揄的話,於是便慌忙解釋道:“不不不,我們周家,向來是記著王管帶的好的,先前的時候,應有的數,都給了常統領了。”
這人要是沒眼力、嘴不甜,本性占了大半,絕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有所改變。
非得吃過大虧,才能長記性、懂掂量。
可這韓策終日在周雲甫的庇佑之下,即便辦事不周、說話不利,也總有舅舅幫忙兜底、找補,偏偏就不曾吃過大虧,因此落得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半吊子做派。
知道怎麼跟官差打交道,可又遠遠算不上人精。
王延宗一聽這話,當即笑道:“韓爺,低了。”
“什麼低了?”
“眼界低了!”王延宗訕笑道,“你何必把數給到常統領手上,直接去給皇上,不是更好?”
兩年前的事,常統領早被撤職了,現在是張老疙瘩兼任巡防營中路統領。
韓策回過味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解釋道:“王管帶誤會了。其實,你上次斃了鬼子以後,我家老爺子也一直幫忙出錢平事兒,想要保你的安全呢!後來我也找過你,隻是一直沒有消息。”
“哦,那照你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保下我這條命?”
“呃,王管帶,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再者說,要說一個窯姐兒找不著我,也就算了,你要是真想找我,還能找不著?”
“王管帶,那段時間,確實比較忙……”
“行啦,行啦!”王延宗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看在周雲甫的份兒上,我也不挑你什麼了。聽說他這陣子又病了,現在怎麼樣了?”
韓策嘴快、沒心眼,竟當即陪笑道:“托王管帶的福,老爺子現在還行,大夫說是氣血攻心,不讓動怒,現在已經沒什麼大事兒了,說來也不怕你笑話,就是偶爾有點兒犯糊塗,記不住事兒。”
王延宗彈了彈煙灰,眼珠微微一轉,點頭道:“那就好,沒事兒就好。”
韓策還挺美,真以為人家一營管帶,會在乎他舅舅的生死,便說:“我們這些人,好與不好的,都得仰仗你,我最近聽說王管帶也有煩心事兒,特意過來問候問候。”
“謔!我都不知道我有煩心事兒呢,還得靠韓爺提醒我兩句。”
“王管帶,我聽說‘會芳裡’有個姑娘,深得你喜歡,結果前段時間失蹤了。雖然沒有證人,但種種跡象表明,這事兒跟‘海老鴞’的兒子江小道脫不了乾係。”
王延宗嗤笑一聲,卻道:“韓爺,你什麼意思?平常聽戲聽多了吧?一個窯姐兒罷了,還犯得著讓我煩心?你當我是吳三桂呐?”
韓策忙說:“不不不,王管帶是人中呂布,當世豪傑,這點兒女情長,當然不會在意。可這事兒關乎臉麵啊!你想想,誰不知道那趙靈春是你王管帶的相好,那江小道就這麼把人給辦了,這不明擺著不把王管帶放在眼裡麼!彆人怎麼說,我不管,可莪韓策第一個不答應!這小子太猖狂,早該敲打敲打了!”
“你彆說,還真是這麼回事兒。”王延宗皺起眉頭,沉吟道,“韓爺,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韓策沒聽出這話裡的反諷,真就當場提議道:“王管帶,你要是瞅他不順眼,老弟願意代勞,幫你把他插了。”
“那就多謝韓爺了。”
“彆,王管帶,要想插了江小道,還得有你的幫襯才行。”
“怎麼講?”王延宗問。
韓策解釋道:“聽說,江小道那小子手底下,現在有一夥來路不明的人,真要打起來,恐怕會鬨出不少動靜。所以,希望王管帶能幫忙,先把他那幾個崽子扣下,然後再由我們替你動手。”
“韓爺,江小道可也有巡防營的人脈。”
“嗐!這有什麼,他有人脈,我也有,王管帶隻管帶兵尋個由頭,把他的崽子扣下三兩天,等我插了江小道,你再把他們放了,群龍無首,到時候不還是得歸在我周家手下麼!”
“韓爺果然是神機妙算啊!”王延宗哈哈大笑,“隻不過,我有點沒明白,這到底是你幫我,還是我幫你?”
韓策愣了一下,思忖了片刻,便又從袖子裡抽出一張銀票,堆笑道:“互相幫忙,互相幫忙!”
王延宗不管多少,照例收下,卻隻是說:“這樣吧,韓爺先請回去,我考慮考慮。”
“哎,好好好!”韓策立馬起身笑道,“王管帶留步,我敬候佳音!”
王延宗壓根也沒打算送行。
等韓策周後,他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一口喝乾,隨後朗聲喊道:“行啦,出來吧!”
少傾,卻聽隔壁的雅間傳來開門的動靜,竟是江小道奴顏婢膝地走進屋內。
“嘿嘿,王管帶。”
“你剛才都聽見了?”
“聽見了,聽見了。”江小道垂手而立,連聲答道。
“站著乾啥?坐啊!”王延宗指了指桌對麵的椅子。
江小道上街要過飯,不說懂得察言觀色,至少懂得不把自己當人,當下便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我這輩小位卑,不敢跟王管帶同坐。”
江小道不是棒槌,那一晚截胡了趙靈春,怎麼可能佯裝無事發生,當然早早就聯係上了王延宗,該給的賠禮,隻多不少。
他越是坦誠請罪,王延宗越是不好借題發揮,畢竟臉麵上過意不去。
更不必說,江小道的義父“海老鴞”、大姑“串兒紅”都跟王延宗有些交情,他就更難拉下臉來對其發難。
得了賠禮,又有人情,還不算完。
王延宗又從高振起和任鵬飛口中得知,江小道跟張老疙瘩似乎有些交集,便更加不敢為了趙靈春而輕舉妄動。
倆人今天,算是合力演了一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