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漫長的告彆(1 / 2)

小南風去東屋叫醒了大嫂。

胡小妍坐在新輪椅上,被小花推著來到後院,恰好碰見宮保南怔怔出神地從地窖裡走出來。

老七的神情有些木訥,像是曆儘滄桑後的茫然,想要回憶什麼,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身後,淒厲的哀求聲仍然斷斷續續。

“七叔,怎麼這麼晚還沒睡?”胡小妍若無其事地問,“是不是餓了?”

“嗯?”宮保南愣了一下,仿佛沒有聽清。

不過,有人比他耳朵尖。

胡小妍話音剛落,地窖裡的哀求聲立時戛然而止。

一個蓬頭垢麵、骨瘦如柴的瘋女人,從地窖裡探出腦袋,賊眉鼠眼地左右瞄了兩下,目光掃過胡小妍,她便立馬衝過去,跌跌撞撞,猛一下,撲在胡小妍的身上。

“嫂子!嫂子,我可看見你了!”瘋女人哀哀啜泣,“嫂子,真不關我的事啊!是她!是那個小姑娘,還有他,門是他們開的,我沒開,我真沒開!”

宮保南認得那個聲音,見到此番情形,不由得瞠目結舌。

更離奇的是,那瘋女人趴在輪椅上,明明嚇得瑟瑟發抖,情緒卻漸漸穩定了下來。

胡小妍溫柔地撫摸著瘋女人的亂發,輕聲寬慰道:“嗯,我知道了,你是個好孩子。”

“嫂子……”瘋女人感激涕零。

胡小妍用食指輕輕勾起她的下巴,又從領口裡抽出手帕,為其擦拭眼淚:“好了,回去吧!彆再開門了,外麵有什麼?”

“外麵有壞人!”

瘋女人應了一聲,旋即連忙轉過身,手腳並用,近乎是爬著快速回到地窖入口,大頭朝下,徑直鑽進去,末了一抬手,將地窖擋板重新關好。

“哐當!”

關門的聲響,讓宮保南身形一顫,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拉起小雪的手,將其拽到自己身後。

老七自然不能稱之為善。

這些年以來,他也殺過不少人,並且從未恬不知恥地以迫不得已為借口,來為自己開脫。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從不以殺戮和折磨為樂趣。

他原以為,趙靈春已經死了,也合該死了。

要是沒有這個丫頭給白國屏通風報信,大哥也許不會死,紅姐必然不會瘋,還有二哥、三哥……

江湖廝殺。殺人者,便要做好被反噬的準備;複仇者,便也理應做好失敗的惡果。

但是,如今的情形,似乎已經出離了複仇的範疇,而成了某種近乎於病態的滿足。

即便如此,老七也沒有資格多說什麼。

今日之所見,讓宮保南終於確信,自己並不適合這條路,從來都不適合。

再這麼下去,非得把自己擰成麻花不可。

冤冤相報何時了,誰敢確定自己不是下一個?

為報恩情,老七效力十幾年,如今大哥已死,也該是分彆的時候了。

宮保南遠遠地望了一眼胡小妍,轉過身,淡淡地說:“咱倆先回去了。”

“七叔。”胡小妍叫住他,“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宮保南驀地一怔,停下腳步,疑惑地問:“什麼問題?”

胡小妍轉動兩下輪椅,目光掃過眾人,卻說:“你們幾個,先回屋裡去吧。”

四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察出氣氛有點不對勁,於是便匆匆應了一聲,快步離開後院。

“七叔,爹以前常說,你心太軟,狠不起來,所以永遠也做不了當家的人。”胡小妍瞥了一眼小雪,接著說,“你的選擇,也的確符合你一貫的作風,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宮保南皺起眉頭,表示不解。

胡小妍的目光毫不退讓,直視著他,談起一段陳年舊事。

“你既然心軟,十年前,為什麼不救我呢?”

宮保南不禁往後退了半步,詫異道:“十年前,怎麼了?”

胡小妍緩緩開口:“後來,我聽小道說起過當年的情況。那時候,小道去馮老太太那裡救我,不止是你和六叔跟著他。其實,五叔也跟著你們,這你是知道的吧?”

宮保南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心虛地點了點頭。

胡小妍接著問:“你也知道,以五叔的性格,一定會把我們那些孩子全清了,對吧?”

“是,我知道。”

“你既然明知道我會死,當年為什麼不救我呢?”胡小妍逼問道,“其實,你不救我,也沒什麼,我本來就是沒爹沒媽的孩子,從沒指望誰對我能有多好。但是,小道當年要救我,你為什麼橫七豎八攔著呢?”

宮保南又立時後退了兩步,百口莫辯。

胡小妍又問:“還是說,因為我是個殘疾,你覺得我的命不算命,不值得救?”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胡小妍不解,“如果小道不是那個窮橫的倔脾氣,當年聽了你的話,莪早就死了,不對麼?”

當偽善麵對真惡,宮保南慌了。

原來,當年的情形,胡小妍一直都記得,從來都不曾忘卻。

儘管,當年在回奉天的驢板車上,七叔是第一個逗她開心的人;多年以來,也一直對她照顧有加,但這並不足以消解她心底裡的怨念。

老七當然有自己的理由。

當初,他隻是個純粹的執行者,唯一能做的,隻有拒絕執行,除此以外,什麼都做不了;可滅門白家,他的身份,摻雜了一絲決策者的角色,加上先前對白雨晴的承諾,這兩件事,似乎並不相同。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這也不過是他的自我原宥,根本不足以讓人信服,自然也萬難開口。

宮保南支支吾吾,沒法回答。

胡小妍也並沒有責怪他,她隻是不解。

“七叔,你不覺得你活得很擰巴麼?”

宮保南怔住,旋即有些自嘲地苦笑道:“你說得對,是很擰巴。”

知行不能合一,既做不到純善,又狠不下純惡。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或許,天底下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在夾縫中左右搖擺,既不能從心所欲,又不能負心妄為,整個人永遠處在自我撕裂和自我否定之中。

頹喪、悶頭大睡,成了他唯一逃避的方式。

江城海的“不想”、“不回頭”,老七看來注定是做不到了。

胡小妍便又低眉看了一眼地窖,卻問:“七叔,你好像對這件事不是很滿意?”

宮保南沉吟半響,搖了搖頭,說:“我隻是覺得,要報仇,殺了她就夠了。”

“她自己想活著,小道也答應了,麵子上不能落下一點灰,所以,就讓她活著吧。”

“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宮保南問,“還是說,這樣做,會讓你感覺——很滿足?”

這本是一句責問。

沒想到,胡小妍卻十分坦然地直麵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惡意。

“七叔,你說得沒錯。看見她現在這副模樣,我——很滿足。”

宮保南拉著小雪,又往後退了兩步。

他仿佛看見了一處深淵,並從中窺得某種輪回的意味,甚至比周而複始更加惡劣。

老七想起前兩年,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革命標語,諸如“青年”、“未來”、“希望”一類的詞彙,曾讓人以為真是那麼回事,此時節卻也全部落空。

宮保南呆呆地杵在原地,無話可說。

觀念的分歧無法彌合。

寒風從兩人之間吹過,像是一堵牆。

胡小妍看向七叔,想了許久,終於開口說:“七叔,你走吧。”

這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老七從來都不是一個讓人放心的執行者。

這一點,江城海尚在的時候,就已經可以看出端倪。

考慮到七叔的輩分、功勞、能力,以及在四風口當中的威望,就此告彆,對雙方都有好處。

宮保南雖然詫異,卻也因此而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似乎瞬間輕鬆了不少。

他拽上小雪,衝侄媳婦兒點了點頭,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

……

翌日清晨,大雪下得正緊。

奉天火車站,東廣場上人流湧動,外來務工的人員,開始陸續踏上返鄉的旅程。

江小道身穿一件黑色綢緞棉袍,頭戴一頂西洋禮帽,一邊推搡著來往行人,一邊踮腳張望,小跑趕路。

嘴裡呼出的哈氣,如同淡淡的薄霧,在眼前彌漫開來。

“讓讓!讓讓!”

江小道雙手扒拉開一條路,三五步衝到火車站大門,四下巴望了幾眼,終於在不遠處看見一個高瘦的背影和一個半大的紅棉襖小姑娘。

“七叔!七叔!”

宮保南穿著一件黑色大衣,頭上也戴著禮帽,一手拎著沉重的行囊包裹,一手死命拽著往小吃攤步步逼近的小雪。

老七似乎沒聽見身後的動靜,直到小雪晃了晃他的胳膊,朝後麵指了指,他才回過頭,有點驚訝、又有點欣慰:“小道?你怎麼來了?”

江小道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齜牙咧嘴地爬上台階。

“你還說呢!咋回事兒啊?怎麼突然就不告而彆了?”江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責備,“不是說好了,過完年再走麼!”

宮保南愣了一下,旋即猜到小道對昨晚的事並不知情。

胡小妍對小道,向來是知無不言,“放”走七叔這件事,大約是唯一一次隱瞞。

宮保南並不想頭走之前,還讓這小兩口因為自己而大吵一架,於是便很有默契的打了個馬虎眼,說:“想走就走了,我怕告訴你,你晚上睡不著,偷偷抹眼淚。”

“拉倒吧!我正打算待會兒買兩掛鞭,好好慶祝一下呢!”

江小道嘴上不饒人,可抬手就要去搶七叔的行李:“走吧,跟我回去!你又不著急趕路,過完年再走唄!”

宮保南推開小道的手,堅決地笑道:“彆鬨了,這回,我真要走了。”

果然,話音剛落,身後的候車室裡,大喇叭就響了起來。

“小道,回去吧!我走了!”

宮保南拉上小雪,轉身走進候車室。

江小道不肯走,自顧自地跟在後頭:“七叔,你要上哪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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