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清晨。
奉天城西,大西關往北,挨著外郭門附近,有兩趟窄門土房,合成一條胡同,乃是省城暗娼下處之一,俗稱“半掩門子”,住的都是些人老珠黃的窯姐兒。
一間小屋,進去脫鞋就能上炕。
白天開了門兒,這幫老妓就往門口一戳一站,攬起客來,無精打采,有點自暴自棄的架勢。
拉洋車的、扛包的、走街串巷的街溜子是主要客源。
有臭點子來了,老窯姐兒領進屋,先給錢,嫖資不過一元,三五毛的也有。
點好了數,娘們兒擱炕上一躺,開門,配合著哼唧兩聲,就算完活。
其間沒有調笑,也不能留宿,端的是直來直去,一拍兩散。
可有一點,欺負人可不成!
這些老窯姐兒,單蹦一個出來賣,沒有後台靠山,最怕碰見“窯痞”,於是便常有三五個老姐們兒,合資雇傭幾個附近的流氓幫忙照應,擱行話講,這叫“扛叉的”,也叫“叉杆”。
找好了“叉杆”,才敢安心做生意。
可請神容易送神難,找來“扛叉的”,光拿錢還不行,有時候還得被迫跟著睡覺,門裡的,管這叫“陪櫃”。
老妓配流氓,合力共生,堪稱天造地設。
時間久了,在一起大夥兒過日子的也是常有。
當然,其中也不乏那些窩囊廢,從一開始就逼著自家媳婦兒出來賣。
在這“撈毛的”行當裡,也有諸多說法。
比方說,白日同床叫“拉鋪”;彆人剛走就立刻進去同房叫“刷鍋”;像今天這般,一大清早就來尋歡,切口極其貼切,喚作“趕熱被窩”。
李正西沒有“趕熱被窩”的習慣,平日裡也不好尋花問柳。
可既然來都來了,要是不開一槍,還不得讓人笑話,疑心他有什麼毛病?
索性也就乾了。
窗外的鳥兒還叫著,李正西便已草草提上褲子。
炕上的老妓三十奔四,大清早的天兒,頭發亂糟糟的,麵色枯黃暗淡,額角有汗,連籲帶喘,哆哆嗦嗦地盤起腿,抽兩下鼻涕,抹一把眼淚,顯然是犯了煙癮。
“你是個好人,真的。”老妓喃喃自語。
“這話說的,我就是個畜生,你該接不也得接麼!”
李正西借著玻璃窗上的倒影,扣好長衫上的扣子,旋即把手摸進懷裡。
老妓一看他的動作,便立馬湊到炕沿兒,捧起雙手,齜牙點頭:“謝謝小哥,謝謝小哥!”
李正西冷笑一聲,攤開手,卻是幾枚藥丸:“挑一個吧!”
老妓咧嘴一笑,伸出兩指,準確無誤地夾起一枚東洋紅丸,樂顛顛地捧在掌心,當成寶貝。
李正西收起其他藥丸,轉頭坐在椅子上,燃起一支煙,問:“這藥好使?”
老妓來不及回話,慌忙撥開藥衣,舍不得一口吞下,隻用指甲摳下些許,抿在嘴裡,等著上勁兒,待到眉頭舒展,方才心滿意足地說:“這藥靈呀!真靈!”
“能戒煙?”
“能!我老早就想戒煙了,可惜沒牌子,領不到戒煙藥,偷摸買點,也不靈。還是這藥好!”
“這麼管用?”
“可不是麼!我現在一點兒不想抽煙,就想吃這個,這藥得挺貴吧?”
李正西不置可否,站起身便朝門口走去:“管用就好,你忙著,我走了。”
“急什麼呀!”老妓顯然是想拉關係、套近乎,忙拍著身邊的褥墊說,“大清早的,也沒什麼人,你躺一會兒唄!拿不得勁兒,我給你按按。”
房門關上,李正西沒有絲毫留戀。
說到底,這不過是一場試驗。
最近一段時間,四風口一直在城內兜售、出讓戒煙丸,對應人群涉及車夫、力工、暗娼、貨郎等等社會底層。
畢竟,他們才是購買戒煙丸的主力。
禁煙風潮席卷全國,針對的也是這幫人,至於那些達官顯貴,真想抽,有的是路子淘弄。
曆經十日,各處消息彙總,一並送到江家大宅。
驗貨的結果不出所料,貴有貴的道理,拋開價格因素不談,東洋紅丸就是最搶手的戒煙丸。
要是能一舉壟斷貨源,其中的利潤必定相當可觀。
聽了四風口的彙報,胡小妍心動了,煙土生意受阻,不能節流,便隻能開源。
可是,江連橫對此,卻始終心懷顧慮。
用過午飯,他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把玩著手上的東洋紅丸,喃喃自語道:“這玩意兒到底是啥做的?真就這麼靈?”
胡小妍推著輪椅,來到近前:“你管它是什麼做的,這東西能戒煙,還能掙錢,張老疙瘩禁煙,倒騰煙土是頂風作案,可賣這個,就算是私貨,也無傷大雅。”
“不,媳婦兒,我不是這個意思。”江連橫說,“我總覺得,小鬼子沒安好心啊!”
“沒按就沒按唄!關咱們什麼事兒?”胡小妍回道,“再者說,好賴不計,它也是戒煙的藥,總不至於比煙土還害人吧?”
“那誰知道了?他們什麼事兒乾不出來,要不咋叫鬼子呢!”江連橫嘟囔一聲,“我倒寧願去倒騰煙土,起碼那叫國貨!”
“小道。”胡小妍靠近江連橫說,“生意就是生意。眼巴前,就數這東西利潤最大,多少藥行都在乾,你不搶,就會讓其他人鑽了空子,到時候,咱們就被人落下了。”
“這還用你說?我就是覺得,這東西是東洋的,要是倒騰它,免不了還得跟鬼子打交道。”
“那又怎麼了?這是東北!北邊毛子,南邊鬼子,咱們既然在奉天,就免不了要跟鬼子打交道,彆說是你,就是張老疙瘩、甚至方總統,見了他們不也得點頭哈腰?”
江連橫目光冷峻:“可鬼子害過我大姑!”
胡小妍一愣,卻問:“那事兒不是已經結了麼?”
江連橫不吭聲。
胡小妍接著說:“小道,這事兒你信我的,準沒有錯,咱們現在得開財路,光這樣乾靠下去,不是辦法。那個張掌櫃,他說他的貨源從哪兒來?”
“營口,說是有個姓肖的在那邊主事,張勝的生意太小,跟人搭不上線。”
“那你就應該去看看。爹說過,江湖是要跑的,跑起來才有生意。你老在奉天一個地兒悶著,怎麼能做大?正好也該出去見見世麵了。”
江連橫不由得冷笑一聲,卻說:“你個沒腿兒的,還讓我去見見世麵,虧你說得出口。”
胡小妍二話不說,調轉輪椅,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