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站前賓館,大堂餐廳。
玻璃吊燈將廳內照映得亮堂通透,華洋旅客零散四處,竊竊私語,並伴有細密的杯盤聲響。
服務生身穿襯衫馬甲,單手擎著托盤,在餐桌間往來穿梭。
江連橫等人坐在遠端角落,靠近窗口,隱隱可聞遼河波濤。
趙國硯跟腳回來不久,身上帶著一團涼氣,屁股剛坐下,就開始滔滔不絕地彙報起來。
“道哥,那個喬二爺,家裡住在舊市街南邊,宅子挺大,就是有點老,應該是祖上傳下來的。常住的下人,得有七八個,是不是練家子,不好說,但門口確實總有三五個晃街的,應該是在盯梢。”
的確是個挺低調的人。
江連橫點點頭,又問:“離開公雞樓,他就直接回家了?”
“沒有。”趙國硯低聲說,“這老哥有點神神叨叨,我以為他是信洋教的,可一走一過,他是廟也進、觀也進,得啥拜啥。不過,都沒有在公雞樓待的時間長。完事,還去了一趟洋人開的善堂和港口。總之,無論去哪,都有人跟著捧,還挺體麵。”
“真能裝呀!”江連橫不禁感慨。
劉雁聲卻問:“哥,我們會不會是認錯人了?”
“不可能!”江連橫說,“定睛有,轉睛無!我在公雞樓一提紅丸,他那反應就絕對錯不了。”
不僅是喬二爺的反應,還有他在馬車上所說的話。
要說喬二爺跟紅丸沒關係,江連橫打死也不相信。
“那也不至於連談都不能談吧?”趙國硯疑惑道,“既然乾了這門買賣,那就是圖財。”
江連橫歎聲說:“估計看我是外來的,不放心唄!”
劉雁聲卻不這麼認為:“喬二爺能做這麼大,有恃無恐,背後肯定有些關係。而且,他跟洋人走那麼近,本身還是教徒,膽子卻這麼小,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我看呐!這個喬二爺,不像線上的合字。”江連橫回想起白日的情形,沉吟道,“總之,咱們明天在舊市街換家旅店,去哪也方便。看來,這一趟,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了。”
話到此處,恰逢王正南拎著大包小裹,蔫頭巴腦地走進餐廳。
“跑哪去了?”江連橫趕忙招呼,“我還以為你他媽走丟了呢!坐,想吃啥自己點。”
王正南麵如菜色,仿佛便秘了十天半拉月似的,乾坐著搖了搖頭:“不吃了,沒啥胃口。”
不吃?
江連橫頗感意外。
“謔!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不吃?咋,讓誰欺負了?”
“沒沒沒。”王正南連忙擺手。
江連橫沒再多勸:“行,不吃就不吃,那就趕緊都回去歇著吧。明兒一早,咱們挪窩換地方。”
眾人結賬起身,直奔二樓,各回客房歇息。
王正南心事重重,沿著地毯,走到江連橫房門前,終於忽地停下腳步。
“道哥,想跟你說點事兒。”
江連橫並不意外,推開房門,側過身,把南風讓進屋裡,緊接著一屁股坐在床頭,卻問:“到底是讓人熊了?誒?手裡拎的什麼?”
“哦,給嫂子帶的東西。”王正南把大包小裹放在床上。
“你還挺有心。”江連橫挑挑揀揀,卻說,“行,這幾樣,算我送的。”
“啊?”
“啊什麼啊?不白拿,該多少錢,我給你,你再去買點不就得了。”
王正南怔怔點頭:“那行吧。”
“說說吧!”江連橫燃起一支煙,“到底咋回事兒?”
“其實,也沒什麼。”王正南支支吾吾地問,“道哥,紅丸的生意,談得咋樣了?找到肖老二沒?”
江連橫對四風口自然知無不言,當下便說:“找到了,人不叫肖老二,叫喬二爺。”
“談得順當?”
“不順,癟犢子防著咱們,你問這乾啥?有話就說,彆磨嘰。”
王正南吞吞吐吐,糾結了老半天,方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道哥,要不——我看,這生意咱彆做了吧?”
江連橫一皺眉,當即罵道:“你什麼毛病?不做生意,咱乾啥來了?”
不是南風不配開口提建議,而是要說就早說。
如今人都來了,事兒沒談成,他如何能忍南風打起了退堂鼓。
更重要的是,白天剛在喬二爺那裡吃了癟,江連橫本身,氣兒就不順,壓了一肚子火,灰頭土臉地回去,臉往哪兒擱?以後還怎麼跑江湖?
王正南見道哥動了怒,當下便退怯地陪笑道:“道哥,彆生氣,我、我也就是隨便說說。”
“那你早乾啥去了?”
“這……早先,我也不知道是這麼個情況啊!”
“啥意思?”江連橫一愣,狐疑著問,“你打聽到啥情況了?”
“道哥,我這嘴,實在是不夠用。”王正南有點為難地說,“要不這樣,你要是不困的話,我現在就跟你去一趟。道哥,你親自去瞅瞅,就什麼都知道了。”
江連橫不明所以,問:“大晚上的,上哪去啊?”
王正南吞了一口唾沫,卻道:“舊市街,老爺閣。”
…………
一城一縣,無論大小,城隍和文、武兩廟,總是必不可少。
營口老爺閣,本名關聖閣,坐落於舊市街西北方向的一處三岔路口,連年戰事,因久失修,逐漸蕭條破敗,無人照看,顯出頹勢,偶爾有叫花子在此躲風避雨。
青石條磚壘成兩三米的台基底座,上有一圈圍欄,護著一座二層閣樓。
紅臉二爺,端坐堂上,關平、周倉,左右侍奉。
閣前有楹聯一副:河北辭朝,正當有事之秋,怒斬曹瞞關六將;江東赴宴,如入無人之境,笑傾魯肅酒三杯。
堂上有匾——威震華夏!
不靈了!
北邊靠近河岸的公雞樓有多熱鬨,便反襯出如今的老爺閣有多冷清。
江連橫和王正南乘坐洋車來到此處,耳聽得陰風陣陣,眼不見人影寥寥。
老爺閣的房簷上,有一排烏鴉棲息,大風將兩扇門板刮得劈啪作響,仿佛隨時將要轟然倒塌,堂內那張暗紅色的臉,在夜幕下若隱若現,看得讓人心裡發毛。
“什麼鬼地方!連個亮兒都沒有!”江連橫忍不住皺眉抱怨。
王正南心有餘悸地抬手一指:“道哥,你往老爺閣後頭去看看,就啥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