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南鐵附屬地,浪速通。
遠天的夕陽,漸漸垂下山去,省城霎時間便黑了下來。
沿街的各家華洋商號,也都陸續起燈燃燭,星星點點,亦如繁星璀璨。
紅樓公館斜對麵,陰暗、狹窄的胡同內,忽地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不是老鼠挖牆角,勝似老鼠挖牆角。仔細一看,卻是四個小叫花子,正鬼鬼祟祟地蹲在牆根底下,竊竊私語。
這幾個小叫花子,大的十來歲,小的八九歲,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除了兩隻眼睛還有一抹亮色,黑燈瞎火的,乍一看過去,還以為是四個泔水桶,真是辨不出幾分人樣兒。
“咕嚕嚕——”
有人的肚子在叫。
“哥,我餓了。”
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姑娘,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一邊用手指摳著地上的石子兒,一邊微微側過臉,衝身邊年歲稍長的小小子說道。
“嘖!胖丫,怎麼就你事兒多!”小小子橫眉立目,極不耐煩地說,“前天不是剛吃了倆韭菜盒子麼!”
胖丫根本不胖,反而瘦得邪乎。
聽見“領隊”厲聲訓斥,她有點兒委屈,更有點兒不服氣,當即反駁道:“前天吃的,那還叫剛吃呀?”
胖丫儘管歲數小,可頂起嘴來,卻渾然無懼。
不是因為她天生膽兒大,更不是因為她恃寵而驕,而是因為在西風的管理下,但凡抓到小靠扇的以大欺小,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西風,李正西——小靠扇的都叫他“三哥”,卻有很多人並不清楚,到底是從哪兒論出來的“三哥”。
在胖丫的眼中,三哥向來很慷慨,就是人有點兒奇怪,但最重要的還是慷慨。
……
三哥經常請大夥兒吃飯,包子、餃子、餡兒餅,手頭寬裕時,還會買幾隻燒雞,帶到小河沿兒的河堤上,跟大家一塊兒坐在地上吃。
雖說談不上山珍海味,但架不住人多嘴多,更何況又是麵對一幫饑腸轆轆的小叫花子。
一頓下來,也著實不少挑費。
有時候,吃著吃著,三哥來了興致,便站起身,一手掐腰,一手淩空一橫,說:“咱們都是沒爹沒媽的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親戚都死絕了,咱們就是親戚,親兄弟姐妹,以後都他媽少給我整那些窩裡橫的事兒,王八蛋才他媽欺負自己人呢!誰要是讓我逮著了,有槍在此,老子就他媽斃了他,你們信不?”
大夥兒嘴裡吃著燒雞,手裡抓著包子,沒空叫好,當然也沒空鼓掌,便豬崽兒似的哼哼著答應。
於是,三哥就很開心,笑著說:“哎!這就對了!”
可有時候,也難免會有膽兒肥的愣子,站出來唱反調。
“你吃得飽、穿得暖,咱們能跟你一樣麼?你這身衣服,當了賣錢,都夠我吃十天半拉月了!你是老大,是爺,你想讓咱們乾啥就直說,有口飯吃就行,彆扯那些沒用的了!”
眾人聞言,不覺心頭一驚,畏畏縮縮地看向三哥,以為他要動手打人了。
可三哥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了兩聲,說:“你小子稀罕我這身衣服?早說呀!我脫下來給你!”
說著,他真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一身長衫、連帶著馬褂、靴子,統統脫了下來,遞給那個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怕了,不敢接。
“拿著!我家裡還有呢!”三哥硬生生地塞給他,隨後對大夥兒說,“我不扒瞎,要是我能做主,我也可以跟你們一樣,上街要飯的事兒,我也不是沒乾過。但是,我這條命,不是自己的,早就已經許給了彆人。”
“誰呀?”眾人好奇地問。
三哥便狠拍了一下胸脯,說:“江家!”
“江家?”剛起來的小叫花子不知他的從前,便更好奇地問,“是那個江大老板麼?”
“那是我哥,還有我嫂子!”
三哥很得意且驕傲地說,“其他的,你們也彆問了,說多了矯情!你們慢慢吃,我先走了!”
說罷,他真的就隻穿了條褲衩兒,連鞋都沒穿,就那麼光溜溜的走了。
從那以後,小靠扇的便心甘情願地為三哥效力——儘管他們實際上除了盯人以外,並沒有什麼其他效力的地方——同時,那些年幼的小靠扇的也記住了,三哥是江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