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靠扇的一甩手,地麵上便“叮叮鐺鐺”地跳起幾枚現大洋。
“誰管你們要錢了!”他們叫嚷道,“我們不要錢,要報仇!”
“嘿!這幫野孩崽子,還勸不聽了!”保鏢們擼胳膊、挽袖子嚇唬他們,“滾不滾,彆他媽找削啊!”
“彆動他們!”王正南和李正西異口同聲地喝道。
江家保鏢一聽是南風和西風,立馬停了下來,卻又在不經意間,回頭瞥了一眼站在院內的東風。
然而,張正東並沒有理會,隻是默默地轉過身,回到大宅門口。
“到底咋回事兒,彆瞎吵吵!”李正西走上前時,脖子已經粗了一大圈兒,“你,你說,你一個人說!”
“我……我……”
被選中的孩子慣於群膽群威,此刻其他人默不作聲,他卻慫了,於是趕忙看向身邊稍長的小靠扇,求援道:“還是你跟三哥說吧!”
那小叫花子也算半個當事人,便立即把昨晚交班的情形說了一遍。
昨夜,他帶人趕去交班時,胡同巷子裡,隻剩下兩個小靠扇,問過了才知道,原來胖丫和小小子盯著一個大背頭去了。
盯人踩點,本來就是李正西交給他們的活兒,因此眾人也沒有大驚小怪。
恰在那時,紅樓公館裡又出來一個人,身穿紅褐色長袍,後腦留著一根辮子,朝西邊走去,小靠扇的便又支出兩人前去盯梢,這自然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他們兩兩一組,平常的時候,要是盯的時間久了,總會選個人跑回來給大夥兒報信。
可是,胖丫他們四個,卻是整整一晚音信全無。
直到寅時破曉,遠天顯出一抹慘白,小河沿兒的河堤上——胖丫他們,從此不再受苦。
王正南聞言,隻覺得心尖顫微微,眼角淚涔涔,不禁歎息一聲,待到彆過臉,看向西風時,心裡卻是“咯噔”一聲響,暗叫:完了!
隻見那李正西,額角暴起青筋,血灌瞳仁;周身毫毛倒豎,怒發衝冠;已然是“心中怒火三千丈,不報此仇不為人”的架勢。
“西風,你……你冷靜點兒。”
王正南湊上前,握住西風的臂膊,試探性地勸說:“這事兒,咱還是先回家,跟嫂子商量商量再說。”
“啊?你說啥?”
李正西身形搖晃,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後腦也是木木的,人便有點兒遲鈍。
他不是故意充耳不聞,而是腦袋裡嗡嗡作響,氣血倒灌的聲音,像洪水似的震動耳膜。
王正南連忙扣緊西風的臂膊,同時拔高了聲音,又說:“先回屋商量商量再說。”
李正西猛一抽手,本能地掙脫了南風的束縛。
年長的小叫花子見狀,仿佛頓時有了底氣,扯著嗓子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還有什麼可商量的?”
李正西應聲驚醒過來,忙問:“胖丫他們還在小河沿兒?”
“在!”眾人回道,“癩子頭他們在那看著呢!”
“誒誒誒!”王正南見狀,立刻上前阻攔,“西風,你彆瞎犯衝!道哥不在家,萬事要低調!低調!”
話雖如此,可李正西眼下心焦腦熱,氣血上湧。整個人如同出膛的子彈,非得碰上個什麼東西,才能止住這般暴烈性情,當下更是耳不聽勸,身不容阻,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此刻卻也義無反顧!
眼看著西風吹去,王正南立在門口,進退兩難,便回身喊道:“東哥,你不過去勸勸?”
張正東搖了搖頭:“嫂子在家,我不能走。”
王正南急得跺腳,歎聲道:“那我去追!東哥,你趕緊上樓,去通知嫂子!”
說罷,他又囑咐袁新法等人守好大門,自己則點了兩個弟兄隨行,一同跑出去,追上西風等人。
南風走後,張正東不慌不忙地轉過身,臉上的神情雖然無奈,可腳下的步伐卻毫不淩亂。
他走進大宅,慢慢悠悠地緩步爬上樓梯,來到大嫂的房間門口。
此時,胡小妍端坐在輪椅上,背朝門口,麵向窗邊,目不轉睛地俯瞰樓下的宅院。
她的神情十分淡然,仿佛對曾經發生的事、正在發生的事、以及將要發生的事,全都了然於胸。
張正東清了清嗓子,低聲問:“嫂子,真不用去勸勸西風麼?”
胡小妍沒有回頭,而是定定地看向窗外,說:“東風,要是你哥在家,會怎麼做?”
“這……嫂子,我也不知道。”
“說說,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道哥,可能會忍一忍吧!不過——”張正東想了想說,“應該也不會悶不吭聲……大概會像居酒屋那一次似的,弄出點動靜,回應一下。”
“嗯。”胡小妍點點頭,接著又問,“那你哥現在——到底是在家,還是不在家?”
張正東愕然——道哥,當然“在家”!
於是,胡小妍轉動著輪椅,側過身說:“人,是在東洋附屬地插的,但又大老遠的,特意拉到了小河沿兒去。他們不是為了跑路,他們就是想要看看咱家的反應。要是半點兒動靜都沒有,反倒顯得虛了。”
張正東無可反駁,隻是悶聲說:“嫂子,我就怕西風太衝動了。”
“他要是不衝動,那就不是西風了。”
張正東沉默無話。
他不理解,既然明明知道西風性烈,為什麼還不加以強行勸阻。
胡小妍當然也不會明說。
過去,她在對待四風口和小花時,可謂關懷備至、情同手足。老嫂比母,絕不隻是說說而已。
然而,正所謂,情隨事遷。
隨著江連橫的家業越來越大,以及女兒江雅出生,胡小妍早已不再有過去那份兒時間和精力,去維持同這幫小靠扇之間的關係,更無絲毫多餘的情感,去關懷他們的哀樂。
正如老人對待孫輩時,唯獨鐘愛他們親手帶大的那一個,胡小妍也“唯獨”鐘愛於四風口和小花。
至於其他那些小叫花子,對如今的她而言,不過是幾個名字,甚或是一串兒冰冷的數字罷了。
但胡小妍仍然很看重他們,並願意為他們描繪出一個如夢幻般絢麗多彩的江湖世界。
在這場江湖大夢之中,義字,莫不重乎於山?利字,莫不輕乎於毛?
誠然,人分早熟、晚熟,但在刀尖上跑的晚熟之人,恐怕等不到晚熟那天。
隻要他們樂意相信,這場江湖大夢是真的,江家便有了源源不斷的忠心。
為此,胡小妍需要李正西的“真”,並利用他的“真”,去圓了空子們的夢。
江湖當然不能沒有道義,但誰若是真把道義當成了天,那便永遠也當不了瓢把子。
每每想到此處,胡小妍都不僅暗歎:西風!唉,西風!
“就這樣吧!”她轉過臉,看向窗外,“那四個小靠扇,也不白死。起碼,勾出了那瑉他們的‘炮頭’。而且,我也會給他們報仇,但不是現在。”
張正東咕噥了一聲,卻問:“嫂子,西風真不會有事兒?”
“他隻是性急、性烈,又不是傻子。有南風跟在旁邊提醒,他能想明白。”話雖如此,可胡小妍自己也有點沒底,於是便又補充了一句,“要是真出格了,就拉他一把。”
“知道了。”張正東點了點頭,旋即轉身離開房間。
這時,江雅忽然走過來,拽了兩下胡小妍的衣角,指著窗外喊:“媽!你看,花!”
胡小妍一皺眉,抬頭看向窗外。
卻見宅院當中,忽有春風襲來,樹枝上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地吹了起來,隨後又緩緩落在地上。
而那些由新發的嫩芽環抱著的春花,因為有根,暫且逃過了凋零的運命,暫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