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歲時,他那時候還隻會英文,會的中文僅限於一些詞彙,十分的貧瘠。
中英夾雜著的詞彙,生硬的往外蹦。
母親並不是很愛聽,也總是不太搭理他。
所以他都儘量在用她喜歡的語言來和她交流,仔仔細細觀察著她的每個表情,不想被討厭。
“今天、在在、沒有和同學、吵架。”
這是一種很乖的表現,起碼那時候老師是這樣說的。
老師還說了父母都會更喜歡懂事聽話的孩子,喜歡在幼兒園裡麵表現好的孩子。
所以他從小到大都是國際學校裡麵的年級第一,成績很好,哪怕是課外的輔導課,馬術、圍棋、鋼琴等等這些課程,也都學習的很好。
每個老師都會誇獎他聰明禮貌,是招人喜歡的學生。
但是隻有他的母親,依然不太喜歡他。
他儘力和她說了很多話,絮絮叨叨提起自己在學校裡喜歡的、反感的同學,說起女同桌的麻花辮甩來甩去,經常會掃到他的臉上,他覺得很不舒服。
這些瑣碎的事情,他無法用中文流利的表達出來。
隻能斷斷續續、說一會兒停一會兒的告訴她。
說完對女同桌的一點點不滿,他又繼續說起彆的小事。
比如新來的老師因為學曆造假,被學校給開除了。
又比如坐在他後桌的男生喜歡他旁邊胖胖的女同桌,因為這個男生總是手欠去揪女同桌的辮子,卻將他的女同桌給惹惱了。
男生還不知道自己哪裡惹人煩。
委屈的要命,用小零食討好對方未遂之後,也惱羞成怒的發誓再也不會理她了。
除非她主動給自己道歉。
他儘可能描述的很有趣生動,但是母親依然連笑也不太會笑,等他嘮嘮叨叨的說了很久,他才能得到一句:“我困了。”
於是,他就不敢再往下多說了。
可是眼睛裡的期盼,換成了彆的。
從盼著母親能多和他說幾個字,變成了想要依偎在她的身旁,躺在母親的懷裡睡覺。
他張了張嘴,慢吞吞的、有點小心翼翼的問:“在在、能陪、媽媽、一起睡覺嗎?”
一會會兒就可以。
母親每天都需要午睡,好像童話故事裡的睡美人,永遠都睡不夠一樣。
在他更小一點的時候,每當他很渴望上樓,去到母親的臥室裡同她問好的時候。
父親總是不讓他上去,隻告訴他說母親的身體不太好。
母親是很虛弱的病美人。
總是生病,臉色看起來也總是那麼蒼白,沒什麼血色。
父親說的話,他也很認真的在聽。
哪怕失望,他也隻能點點頭,等待著下一次能見麵的時候。
那時候他和傅落池其實也沒什麼分彆,傅落池每個月隻能來一次。
他每個月,進去那間臥室的次數,也沒有很多。
兩次、或者三次。
父親都是隨時可以的。
在這個家裡,父親是擁有母親時間最長的一個人。
哪怕是他最討厭最嫉妒的、那個比自己大幾歲的、最被母親喜歡的傅落池,也不可以。
他沒有得到母親的答案,又小聲問了一遍:“可以嗎?”
母親隻是看著他,沉默了幾秒,又重複了一遍:“我困了。”
意思是他可以出去了。
而不是陪他一起睡覺。
他覺得委屈、覺得心酸、還十分難過。
因為母親對她的另外一個孩子並不會這麼冷漠,雖然也沒有很多的話,但是——
看著他的眼神很溫柔,說話也會比他多一點點。
他很少有這樣的機會,有過的幾次都是偷偷摸摸的,在母親已經睡著了之後,在管家爺爺睜隻眼閉隻眼放他進母親的房間之後。
他脫掉拖鞋,輕手輕腳的爬上床,躺在已經熟睡的母親的懷裡,像偷吃到一塊很甜很甜的糖。
他雖然不困,但也乖乖閉上了眼睛。
過了會兒,他又重新睜開了眼,然後動作小心翼翼的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身上,這樣就好像是母親主動抱著他睡覺的,而不是他孤零零的蜷在她的懷裡。
那會兒,他還心有不甘的,又小聲的、有點可憐的表達自己的意願:“可是、在在想和、媽媽一起睡覺。”
這樣的一句聽起來可憐兮兮的話也並沒有打動她。
她扭過了臉,似乎不想回答。
不願意滿足他這個小小的願望。
過了會兒,她乾脆就默默的推開了他的手,然後很平靜的躺在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來,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更是默默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一種根本不想再理會他的感覺。
大概也是不太想看見他的。
每年拍照的時候也是,攝影師讓母親摟著他,她也是不情願的,讓她麵對鏡頭笑一笑,她更是沒有表情的。
從來不會笑,更不會對著鏡頭笑。
她將自己的喜惡表達的很明顯,對於自己討厭的人,一點都不會偽裝。
連勉為其難的微笑都不會存在。
沈在的相冊合照裡,一張她笑著的照片都沒有,她從來都是不太在乎的模樣。
好像被抽走了靈魂,空茫茫的眼睛裡隻留下了潮濕的淚意。
隻有那些不經意間捕捉下來的畫麵裡,才難得能窺見她一二分的淺笑。
其實這會兒。
沈在就是想讓母親記住他,想要留下一點點自己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不想讓自己變得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般。
他很清楚,他這輩子,他這個被強迫而不得不生下來的產物,不會再有。
她不用再麵對自己最討厭的孩子。
不用再擁有一段被折磨得不堪的經曆,她自由、幸福、又快樂。
被嬌養的很自我。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回到此刻,照相館的門前。
少年輕聲細語的問:
“您不願意嗎?”
他的嗓音低落,表情卻沒什麼起伏變化。
宋聲聲對上他的眼神,心尖驀得刺痛了下,緩過神來,她又莫名心軟了,她做出了妥協:“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