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淨無垢的螢姬,怎麼可能有著鬼的軀殼……?
她從始至終就是高潔之人,身體充滿純淨浩瀚的淨化之力,是至高無上的聖人。
將她變成鬼的……是他。
無慘不可能放棄健康的身體,不可能放棄那碗藥。
所以螢姬隻能自己變成鬼,又將自己和詛咒之王一同淨化,死在無人知曉的夜晚。
而他活了下來。
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無慘沉默地停在產屋敷家的門口,看著匆匆奔來的父母,兩個中年人如今鬢染霜華,一看到他就落下淚來。
他們欲言又止,臉色悲傷,似乎要說些什麼,最後卻又咽下。如此優柔寡斷許久,為無慘換上黑色的服飾,將他帶到了靈堂。
……靈堂。
裡麵供奉著螢姬的神龕。
父親將他帶到神龕前:“……你要為螢姬大人祈福,無慘。”
……螢姬。
無慘愣愣地跪在她的神龕前,周圍的一切都好像離他而去,隻剩下那小小神龕中的神子雕像,仍在微笑著注視他。
螢姬。
啊……原來,你已經死了麼。
世界的聲音終於在那一刻灌入耳中。明明身處寂靜的靈堂,他卻被巨大的轟鳴籠罩了。
原來安靜也是一種吵鬨。
風是如此喧囂,熏香的味道如此難以忍受,他人的哽咽如此令人心慌。
在小小的神龕前,無慘終於學會了為他人落淚。
雕像沉默無聲,以玉石雕刻的麵龐不及她萬分之一的美麗,神情卻如出一轍的溫柔而慈悲,像是在看一個初脫蒙昧的孩子。
人類存在的意義,生命的意義,在那間靈堂中,他似乎明白了一點。
……
回到產屋敷家中,無慘又換回了貴族的服飾,不必再風餐露宿、忍受饑餓,一切起居都有仆人。
這本該是理所當然的生活,他卻陷入了無儘的空虛。
貴族青年們吟詩作賦,附庸風雅,日日笙歌——這曾經也是他付出一切都想得到的、“正常”的生活。
可螢姬不會這樣生活。
饑餓,疾病,寒冷,為生存而爭鬥的人比比皆是。
那才是她看到的世界。
無慘拿起茶杯,無意識地看著院子中盛放的紫藤花。
變成鬼的那一夜,紫藤花是一種腐爛發臭的味道,隻能令他愈發痛苦。如今清新的香味隨著微風飄入屋內,像是她被吹起的發絲,拂過他的麵龐。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微燙的茶水澆在手上,一旁的仆人便驚恐地跪下求饒。
無慘側過頭,認出了他。
“……是你啊。”
初次見到她時,為他們倒茶卻被自己斥責的仆人。
那杯茶燙紅了她的手,她卻在教他:‘對照顧自己的人,要心存感激’。
“謝謝你。”
無慘說。
“多年來一直照顧我……謝謝你。”
仆人吃驚地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竟然紅了眼圈,難忍悲傷地哽咽起來。
“無慘大人……螢姬大人她……一定會,為您高興的……”
螢姬……
會為我高興嗎?
他愣愣地看著哭泣的仆人,突然站起了身。
紫藤花的味道越發溫柔,陽光落在花瓣上,映照著她雙眼的顏色。
“……那位醫師,”無慘聽見自己說,“那位醫師……如今收徒嗎?”
……
死亡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啊。
一旦死去,肉.體就會逐漸腐爛消亡,連同他人的回憶一起褪色,最終再也留不下蹤影。
聖人以自己的身軀,代他下了地獄。
……而他沒有留下任何屬於她的東西。
隻有“不能傷害無辜之人”的束縛,牢牢地纏繞著靈魂。
跟著醫師一年後,無慘背著被毒蛇咬傷的老農來求醫時,對方臉上終於露出了不同的神色。
麵對醫師‘為何要背他來求醫’的提問,無慘隻說‘因為螢姬會這麼做’。
‘我曾認定你毫無仁慈之心,不配行醫……可螢姬竟然讓你……她的仁者之道,今後由我教你。’
醫師說,終於收他為徒。
他們一生都在人間遊曆,治病救人。遇到絕症之人,無慘甚至麵無表情地割開自己的手臂,用蘊含生命之力的血液為他人延續生命。
他的老師臨終前,看著毫無悲傷之色的無慘,哽咽著哭道:“蠢材、蠢材……你根本不想救治彆人,隻為了、為了……”他說到這裡,已到彌留之際,終於對徒弟心軟了。“傻徒弟……她會為你……驕傲的……”
為他驕傲嗎……
人類的生命終究不比詛咒長久,他獨自一人又走了許久許久。
父母臨終前,握著他的手說:“無慘,我的孩子……產屋敷會繼承姬君的遺誌,世代行醫……你做得很好,不必害怕愧對她了……”
做得很好嗎……?
不,這還不夠。父親和母親不會明白……
他可是讓聖人變成鬼的罪人啊。
無慘離開了產屋敷一族,在人間流浪了不知多少年,用醫術、用金錢、用血肉……救了很多很多人。
直到某一天隱隱有感,他終於回到兩人初遇的那個院子,在怒放的紫藤花下慢騰騰地躺下。看著那柔和的花朵,垂垂老矣的男人慢慢合上了雙眼。
“現在,我有變成你期待的樣子嗎?”
淺紫色的花瓣輕輕落在他的發間,像是一次溫柔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