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醫院剛進入封鎖狀態,發生了院內感染。”
“……”
孫仁手裡的公道杯一抖,滾燙的茶湯就濺到了他的手上。
孫仁皺起眉把杯子放下,水都沒顧得擦,“怎麼回事?“
蘇桐把醫院那邊的情況簡單給孫仁複述了一遍。
孫仁聽完之後眉心擰起個疙瘩來。
沉吟片刻,“要真是這種情況,那台裡之後肯定要派人過去采訪報道。”說著話,孫仁隨意間抬起頭,對上蘇桐的視線。然後他表情一僵,“你彆跟我說,你要……”
蘇桐沉默了兩秒。
“師父,還是我去吧。”
“不行!”
孫仁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他難得冷下臉來,“那可是還沒藥敏試驗結果的超級細菌,要萬一是空氣傳染的,我不是把你往火坑裡送嗎!”
“采訪記者會配發防護服進入。”
“那也不行!要是有防護服就完全沒危險,還做什麼封鎖!”
“師父,”蘇桐苦笑,“那您覺得,台裡會派誰去呢?”
孫仁臉色一滯。
——派誰去?
最有可能就是本來就在醫院內進行追蹤采訪的蘇桐。
一想到這兒,孫仁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就走到辦公桌旁邊,飛快地翻起那一遝資料,最後拎出采訪目的地最遠的一份。
“正好我這兒有個報道需要人去跟,你今天下午……——不,現在就出發。”
孫仁的手伸在半空,蘇桐卻沒去接。
她目光緊緊地盯著那份資料,盯了好幾秒以後,她抬起頭。
臉上笑容不知何時褪了個乾乾淨淨。
目光澄澈見底。
“師父,我不能走。”
“……”
孫仁額角青筋一跳,手裡的資料都被他捏出了褶皺。
台裡出了名油滑且老好人的孫仁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看起來都帶著點猙獰——
“你們現在這些後輩,一個個是不是都被那狗屁的個人英雄主義洗腦了?!”
“你都不看看眼前這是個什麼事兒,就敢往上衝?你都不怕萬一真倒了黴,那你——”
“我怕。”
蘇桐突然開口,打斷了孫仁的話。
然後她抬頭看著孫仁,笑著說:“我特彆怕,師父。”
“剛剛往回走的一路,我就在想,萬一這是個傳染性的變異菌株呢?萬一它的死亡率跟當年肆虐全國的病菌一樣呢?萬一我進去了就出不來了呢?”
連問了三句,蘇桐收起笑,認認真真地看著孫仁重複了遍。
“我真的特彆怕,師父。”
“可是怕就可以不去了嗎?”
“對,我確實可以按您說的,現在就帶著這個任務走,走的遠遠的,台裡叫都叫不回來,隻能找彆人頂替。”
蘇桐聲音平靜,“那然後呢?”
“……”
“如果這個去的人沒事,我會覺得自己是個空會把誌向掛在嘴邊的膽小鬼,事到臨頭就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而如果這個人出了事——”蘇桐話聲一頓,深吸了口氣,微笑,“我這輩子都會做噩夢——夢見對方是替我出事的。”
女孩兒臉上原本溫婉的微笑,此時卻帶著咬牙切齒的味道。
孫仁眼神裡情緒變來變去,最後氣到無法地抬手點了點她——
“你這到底是被誰養出來的理想主義?誰給你放的這麼高的道德底線,啊?要是被你媽知道——”
“這不是理想主義。”
蘇桐垂下視線,“從小就有人告訴我,這社會險惡,彆給自己招惹事情,看見麻煩和危險得學著躲——先保護好自己再考慮彆的嘛。”
她尾音輕飄飄的,說完還抬起眼側了下頭:
“不過師父,‘大人’們說的,就都是對的了麼?”
“我記得我大學前在商場裡打工,那是家麵包店,去的第一天商場裡的人給我發了一張消防安全的卡片,告訴我怎麼操作滅火器、怎麼逃……其他我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卡片上說,作為商場員工,一旦發生火災,應該先疏散顧客,再自行逃生。”
說到這兒,蘇桐驀地笑了。
“我那時候就想,憑什麼啊……拿著一個小時幾塊錢的工資,我們就比那裡動輒出手幾位數的客人們命賤了麼?”
女孩仰起臉,認真地看著孫仁。
“師父,你說這是憑什麼?”
“……”
孫仁的瞳仁抖了下。
這一刻,他近乎狼狽地在這個隻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麵前躲開了目光。
蘇桐也沒強求,她收回視線,繼續說。
“這個問題我常常想起來,但是很慚愧,到好多年以後我才想明白了。”
孫仁嘴唇動了動。
這次他吐出兩個字來。
“……責任。”
蘇桐笑了。
“是啊……前兩年有句話特彆火,叫‘欲加王冠,必承其重’。好多人把這句話看得特彆高特彆遠,但我覺得它真沒那麼不接地氣也沒那麼悲壯。”
“——不管你戴的是王冠,還是拿著工資簽著合同的服務生的帽子,責任就是責任。”
蘇桐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去。
她直視著孫仁,目光不退不避。
“就像商場裡麵包店的服務生麵對火災該在顧客後麵跑、就像端著槍的警察不會說我害怕子彈所以我先離開、就像即便傳染肆虐醫生護士也都得站在病人麵前——”
“該是我的責任,我怎麼能扔給彆人然後逃掉?”
“真逃了,剩下一輩子都會睡不好覺的吧,師父。”
“……”
孫仁終於惱羞成怒又狼狽不堪地拍著辦公桌站起來。
“我是攔不住你了——去吧去吧,趕緊走!可也彆叫我師父了——你這一句一句跟大嘴巴子往我臉上抽有區彆麼!?”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大茶杯灌了口涼茶壓了壓火:
“我可沒見過跟你這樣似的不肖的徒弟——我是管不了你了,隨便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蘇桐眼神一鬆,點了點頭。
“謝謝師父。”
她轉身往外走。
到了門口,拉開了辦公室的房門,握著門把手的時候蘇桐猶豫了下。
然後她背對著屋裡開口。
“十幾年前的大地震後,還有高等級的餘震不斷的時候,台裡要派人——很多人都找了各種借口推辭,最後是師父您自己申請去的地震前線吧?”
“……”
辦公桌後的孫仁愣住。
那是段陳年往事了,他沒想到蘇桐竟能得知。
然後他聽見女孩兒輕聲地笑。
“我知道師父是擔心我,但如果換到自己身上,肯定要去的,對麼?”
孫仁沒說話,眼神閃了閃,算是默認了。
蘇桐玩笑著搖搖頭。
“那師父您可太‘自私’了,這不是讓自己徒弟做壞人麼?”
握在把手上的指節一用力,蘇桐拉開門走了出去。
身後孫仁卻突然開了口。
“負責任不一定得到認可,小蘇。”
“你隻知道我當時自己申請去了前線,僥幸拿了點名氣又安全回來,卻不知道回來以後,我受過多少人冷嘲熱諷。說我沽名釣譽的有,說我理想主義的也有——這兩年我看見你常常就覺得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所以我不是教你做壞人,我隻是有時候真的會動搖……”
孫仁歎氣。
剩下的話卻合著涼透的茶灌回到心裡去。
門外的蘇桐沉默了下。
然後她開口:
“師父,不是我們理想主義——而是有些人既無道德底線,又要擺出一副知世故懂進退的說教姿態來掩蓋心虛。”
“更可怕的是,他們欺人最後成功自欺,還沾沾自得要把這樣的想法傳到後代去。”
說完之後,蘇桐掩上門走了。
快到醫院時,她接到了孫仁的電話。
“小蘇,想負責會一時衝動,但真擔責可能會是很累的事……你考慮清楚,真要去嗎?”
“要的。”
蘇桐笑笑,看著醫院正門。
“畢竟,還有人在那裡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