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睜大了自己空洞的藍色眼瞳,定定地望著昏暗而模糊的天花板。
“是啊……”
“是我害了小景。”
管家眼角一跳,忍不住眼神複雜地看向床上的女人。
“那你——”
“可我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你知道的。”Katherine慘然地笑了笑,“我替他決定了他出生之後的方向,也就沒打算替他改過。”
“你終究還是不肯讓他回聞家?”
“……聞嵩既然以為我當初已經把孩子打掉了,那就永遠都不要知道小景的存在了。”
Katherine慢慢合上眼。
“反正,他也不差這一個兒子,不是嗎?”
“但小景隻有這一個父親!”
管家終於忍不住,語氣激動起來,“Katherine,就算你再自私——小景是你的兒子,你怎麼忍心他生活在這樣一個…………”
管家的話沒有說下去。
“所以,我這不是求你來了嗎?”
“你什麼意思?”
“……”
床上的女人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她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像是要把這副孱弱到隻剩了一把骨頭的身體裡所有的情緒都吐出來一樣。
然後她睜開眼,轉過頭看向管家。
女人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笑。
嫵媚驚豔,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讓聞嵩都能失了理智的美人。
失了血色的唇輕輕開合,她平靜而心安地說。
“我活不過幾天了。”
“——!”
*
管家把Katherine送進了M城最好的醫院裡。
可即便躺在ICU內,插了一身的管子,那個風華不再的女人仍舊隻能苟延殘喘而已。
管家站在ICU外,看著裡麵病床上那個在這光下愈發瘦脫了人形的女人,隻覺得滿心荒涼而悵然。
昔年那個美得讓所有人都驚豔的女人,最終還是因為自己那一心的傲氣,折損成了如今的模樣。
如果聞嵩在……
管家還未想完,耳邊突然有個聲音響起來——
“我媽媽……還有多長時間?”
管家驚覺轉頭,才發現男孩兒不知何時竟沒讓他有絲毫察覺地站到了他的旁邊。
那張五官精致的小臉上沒什麼表情,而繼承自病房裡的女人那兒的湛藍瞳子清澈如湖,那樣直直望來的時候,沒人能說得出口謊言。
隻是相較於這個孩子的年齡,他的早慧讓管家不由自主地心疼。
他攥了攥拳,蹲下身,抬起手扶住了男孩兒的肩。
這一次男孩兒沒有拒絕也沒躲開,隻是緊緊地盯著管家。血色有些淡的唇緊緊地抿著,透出他的一絲不安。
管家勉強撐起一個安撫的笑容來。
“這裡的醫院設備先進,能讓Katherine小姐——”
他的話音未落,房間裡突然發出醫療機械的報警聲。
沒一會兒,主治醫身後跟著幾個護士快步跑了過來,神色匆匆地進了裡麵。
透過厚厚的防菌窗,管家能夠清晰地看見病床上的女人痛苦到近乎猙獰的表情。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孩子。
隻是那個男孩兒超乎他想象的堅毅。
在緊緊地盯了裡麵很久之後,男孩兒問:“我是不是不能進?”
“……是。”管家低聲說。
“那你能幫我給她帶一句話嗎?”
“好。你想跟媽媽說什麼?”
“……”
男孩兒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口。
過了許久他轉開頭。
“請你告訴她,如果真的受不了的話,就算了吧。”
“我一個人……也會努力活著的。”
說完,男孩兒沒有給管家反應的時間,拔腳跑了出去。
“…………”
身後的管家看著男孩兒消失在長廊儘頭的背影,久久地沉默下去。
直到幾分鐘後,額頭見了汗的主治醫走了出來。
他到管家麵前跟管家簡單說了幾句。
管家點點頭:“我知道了。”
“這個情況,該怎麼選擇,還是要看家屬的意見。”
“……家屬的意見我已經問過了。她現在意識清醒嗎?”
“暫時是清醒的。”
“那我能進去跟她說幾句話嗎?”
“嗯……可以,不過時間一定要儘量短。”
“好。”
在醫護人員的幫助下,管家穿上了防護服,進到了病房內。
他把男孩兒告訴他的話,轉達給了病床上的女人。
話出口的時候,管家在女人黯淡的瞳眸裡看見了釋然的情緒。
“他……原來是……知道的啊……”
管家不忍心地低下頭。
然後他便見,女人費力地伸出枯槁的手,拉住了他的。
“能——不能……”
管家反握回去,沉重地點頭。
“我會照顧好他的。”
“……”
女人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
兩周後。
Katherine在M城最大的墓園裡下葬。
在這個城市裡,她早已沒有什麼旁的親人朋友了。
等禱告的牧師離開,這方墓碑前,隻剩下穿著黑色禮服的一大一小兩個人。
管家目光沉哀地看著蹲跪在墓碑前的男孩兒。
男孩兒一如管家想象中的堅毅。
這種堅毅甚至決然到一種近乎冷情的地步——他沒有半點像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脆弱和慟哭。
從頭到尾,他都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場葬禮的行進。
隻是等所有人都離開後,男孩兒就像座雕塑似的,盯著那墓碑怎麼也不肯離開。
管家有些看不懂這個才六七歲的孩子。
他的所有情緒埋得想海麵下的冰山一樣,深沉難見,捉摸不透。
當晚,管家帶男孩兒回貧民窟整理Katherine小姐的遺物。
那個逼仄的小房間裡,所有私人物品整理之後,也不過裝了一隻紙箱。
甚至還沒有裝滿。
管家本想讓隨行的人幫忙搬,但男孩兒卻執意不肯。
他用他瘦弱的手臂緊緊地抱著那隻箱子。
像是抱著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點溫度。
隻是在最後離開時,原本一直還算順遂聽話的男孩兒卻讓人犯了難。
——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關合的鐵門前,死死地盯著門。
任管家如何喚他,他都不肯離開。
管家無奈。
揮退了隨從,他陪男孩一起站在這危險的鐵鏽樓梯上。
這一站,兩人就站了一晚上。
直到半夜,被雲遮蔽了星光的天空漸漸落下雨來。
管家輕聲勸:
“走吧。……彆濕臟了她的東西。”
聽到這句話,男孩兒終於有了反應。
他動了動已經麻木到全無知覺的身體,側過頭去看管家。
那張精致而沒有表情的臉上,男孩兒薄薄的嘴唇顫栗了下。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像是從眼角落下的淚。
他低下頭去。
“從今天起,就隻有我一個人了嗎……”
“……”
管家心裡像是被什麼重物猛地敲了一下。
他目光大慟。
這是這個男孩兒第一次在他麵前露出了一個孩子原本該有的脆弱。
也是最後一次。
一個月後,管家通過老友為男孩兒找到了一位養父,他自己回了國。
聞嵩問起時,他也隻說是去國外度假散心。
當時的管家想不到的是,六年後他就會再一次見到男孩兒。
他更想不到的是——
六年後的男孩兒,已經完全成為了另一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