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府,鄒縣,白馬河岸。
百餘衣衫襤褸的百姓,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雙手高高舉著《大誥》。
就在這群百姓不遠處,正有兩夥人在對峙。
一夥身著衙役服飾,領頭的正是鄒縣縣令全秀善。
與他們對峙的,則是一群身著土紅色短服的壯漢。
看樣式,正是大明預備役的製式服裝。
而領頭的,則是一名身著皮甲,腰跨苗刀的彪形大漢。
隻可惜,這名大漢右手被齊腕斬斷,隻有一隻左手完好。
此人正是大明鄒縣縣尉、兼預備役負責人盧大壯。
他時不時的用僅剩的那一隻手,去捋自己左胸衣襟,那上麵用金色絲線繡著一柄長刀。
大明的九級功勳各有標誌。
九等公士是一杆長槍,八等上造是兩杆長槍頭部交叉,七等騎尉就是三杆長槍交叉。
六等大夫則換成了一把長刀,一二三把刀代表中三勳。
上三勳則是劍加一個盾形邊框,同樣是根據劍的數量分等級。
可以說是一目了然。
獲得功勳封賞之人,可以用金線繡在左胸衣襟以示榮耀。
盧大壯衣襟上繡的是一把長刀,代表著他擁有大夫的勳位。
大明標準的軍功特權階級。
當然,如果沒有這個功勳,他也不可能軍轉官成為縣尉。
此時他正不屑的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吊兒郎當的道:
“這不是全縣令嗎,什麼風把你吹過來了?”
全秀善指著他,喝道:“盧縣尉,是誰給你的權力,調動縣內預備役的?”
盧大壯一臉無辜的道:“全縣令你可不要血口噴啊……那個人,我老盧向來最守規矩。”
全秀善冷喝道:“事實就在眼前,你還想狡辯?”
盧大壯左右看了看,故作恍然大悟的道:
“哦,我懂了,原來是這樣啊,全縣令你可真誤會我了。”
“我今日帶著兄弟們出來拉練,兄弟們跑了一上午口渴,我帶他們到這裡乘乘涼喝口水。”
“全縣令,你總不能不讓兄弟們喝水吧。”
全秀善被堵的說不出話,好半晌才說道:
“那你為何要阻攔本官捉拿這群刁民?”
盧大壯苦口婆心的道:“全縣令,你好好看看他們手中拿的是什麼,大誥啊。”
“太上皇定下的規矩,隻要有冤屈,皆可手舉大誥去皇城告禦狀。”
“沿途官吏皆不得阻攔,否則以謀逆罪論處。”
“你現在若捉拿他們,就是死罪……我這是在保護你啊。”
全秀善被他惡心的差點要吐了:“你可知他們要告的是誰?”
“曲阜孔家,聖人之後豈是他們這些刁民能褻瀆的?”
盧大壯猛然收起嬉皮笑臉,反問道:“聖人後裔?難道比皇室宗親還高貴嗎?”
“你……”全秀善被問的啞口無言。
這個問題他還真不敢回答。
說聖裔重要?
目前皇權是被士大夫們壓製了,可想殺一個縣令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說皇家重要?
就目前這形勢,士大夫們也能讓他罷官去職。
更何況他雖然不是理學門徒,卻也是儒家出身,孔子也是信仰。
所以,他怎麼回答都不是。
關鍵是,前腳士大夫們剛用‘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逼迫皇帝懲罰了代王,還弄死了駙馬歐陽倫。
現在又無視孔家罪行,那這臉可就丟儘了啊。
這也是他前來阻止這些百姓進京的真正原因。
隻要將這些人抓回去,將曲阜的事情嚴嚴實實的遮住。
聖裔依然是聖裔,士大夫們依然可以高舉禮法大旗執掌權柄。
然而,盧大壯出現了。
他自然知道盧大壯那些話都是借口,可毫無辦法。
深吸口氣,他誠懇的道:“盧縣尉,你可知此事的後果?”
盧大壯冷笑道:“難道比逼著太上皇處死駙馬還嚴重嗎?”
全秀善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原本他隻是有些懷疑,現在敢百分之百確定了。
這就是太上皇的反擊。
從他接到消息,得知有百餘百姓手舉大誥進京告狀,就意識到情況不對。
作為基層官吏,他太了解百姓的秉性了。
若沒有人引導,是不敢這麼做的。
更何況,他們哪來那麼多大誥?
當時他就懷疑,有人要搞事情。
但想不通是誰的手筆。
見到盧大壯的第一眼,他心中就一咯噔,隱隱有了猜測。
但依然沒敢往太上皇身上想。
直到盧大壯連續提起逼宮之事,他才確信這就是太上皇的手筆。
難怪太上皇一直隱忍不發。
不是他轉性子了,而是布一個彌天大局。
一旦這些告狀的百姓進了京,那後果……
他已經可以想象到了。
<b
r>????然後,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退走。
他雖然出身儒家,卻不是理學門徒,和逼宮的人也沒有什麼瓜葛。
完全可以明哲保身,至少也能保全自身。
沒必要在這個時候,趟這一趟渾水。
想到這裡,他麵露感激之色,朝盧大壯行大禮道:
“若非盧縣尉提醒,我險些釀下大錯矣。”
盧大壯反而有些驚訝,這人變臉好快啊。
但全秀善接下來的動作,卻更是讓他瞠目結舌。
隻見全秀善先是讓衙役將身上的錢取出來,然後捧著錢來到百姓麵前:
“諸位父老,方才本官不知就裡多有魯莽,還請海涵。”
“我與同僚湊了一些盤纏,還請諸位收下。”
這下,百姓們傻眼了,什麼情況這是?
這時人群裡一名精瘦的漢子率先反應過來,大喊道:
“謝青天大老爺。”
其他百姓也跟著一起喊:“謝青天大老爺。”
將錢散給百姓,目送他們離開,全秀善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啪啪啪……”盧大壯一隻手拍著斷掉的臂膀,道:
“精彩,全縣令之智,讓某佩服。”
全秀善苦笑道:“盧縣尉過譽了,若我真聰明,今日就不該來。”
盧大壯笑道:“哎,你也是不知就裡,怕有亂民入境,甘冒天險帶人前來探查,何過之有啊。”
全秀善露出意外、驚喜之意,這話就是在幫他遮掩啊。
可兩人平日裡關係並不對付,盧大壯為何要幫自己?
但不論是為什麼,這個人情自己必須要承。
於是他再次下拜,說道:“謝盧縣尉提醒,回去之後某在家中設宴,還請賞光。”
盧大壯笑道:“好說好說,不過現在我要去保護這些百姓,吃飯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全秀善說道:“辛苦盧縣尉了,我等你凱旋。”
之後兩撥人各自離開。
路上,鄒縣捕頭不解的問:“明府,此為何故?”
全秀善沒有解釋,而是嚴肅的道:
“不要問那麼多,告訴所有人,今日我們是來查看流民的。”
“如果不想死,就按照我說的話去說。”
那捕頭也不傻,頓時就猜到可能關係到上麵大佬鬥法,當即就不敢再問。
其他衙役雖然一副懵懂的樣子,但上頭都這麼說了,他們自然也不敢亂說。
另一邊,盧大壯的副手,也問了一個問題:
“縣尉,為何要幫那全縣令?”
盧大壯嘿嘿一笑,說道:“他是個聰明的明白人,這樣的人才好打交道。”
副手一臉疑惑,什麼意思?
聰明人就聰明人,為啥還要強調明白人?
不一直都說我這樣的憨厚人好打交道,聰明人都狡猾不好打交道嗎?
怎麼到縣尉嘴裡全變了。
不懂,不懂。
然而盧大壯沒有解釋那麼多,快步向百姓追去。
告狀的百姓走的這條路線,是經過精挑細選的。
從曲阜去洛陽,一路向西是最近的。
然而曲阜正西是兗州府嵫陽縣,理學勢力強大,這條路很不好走。
曲阜向南雖然繞了遠路,但鄒縣縣令全秀善屬於無幫無派那種,不會為了孔家不顧自身安危。
且還有盧大壯接應,非常的安全。
順著新開挖的白馬河就可以來到昭陽湖。
可以從這裡乘船前往洛陽,路程遠了速度反而更快。
關鍵是,這些百姓沒有直接登船去洛陽,而是在昭陽湖畔停了五六天時間。
每天都在向不同的人,講述著自己的冤屈,以及此行的目的。
作為大運河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昭陽湖非常的繁華。
十餘萬人生活在這周圍。
天南海北的旅人在此歇腳,每日在此停靠的周轉的船隻上千艘之多。
短短幾日,孔家在曲阜的所作所為就被傳揚開來。
等這些百姓登船後,也並不是直接去往洛陽。
而是每逢大型停靠點,都會停下來講述自己的經曆。
然後這些事情通過旅人的嘴,傳向天下各地。
傳言這東西,懂的都懂。
傳播過程中必然會扭曲誇大,很快孔家在曲阜吃人的流言都出來了。
並且傳播的人還信誓旦旦,賭咒發誓有百姓逃出來,正去洛陽告禦狀。
要知道,大運河沿岸可都是經濟重鎮。
而大城市的居民,更加關注政治,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最近大半年,理學派鬥皇權不可開交,更是讓百姓們對政治事件非常敏感。
當狀告孔家的事情傳出後,引起了廣泛討論。
有人相信,有人懷疑,有人乾脆直接否定。
還有人勃然大怒,認為是造謠。
但不論信與不信,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會產生好奇心。
孔家作為聖人
之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一旦他們產生了好奇心,就會主動去收集相關信息。
等到朝廷的官方通報下來,消息會傳的更快,引起的轟動更大。
——
曲阜百姓集體告禦狀的事情,先一步傳到了洛陽。
大家都不傻,馬上就猜到了緣由。
之前一直很失望的權貴們,都恍然大悟。
原來不是太上皇糊塗了,而是挖好了坑等著那些人跳啊。
有些腦子轉的慢的,也從同僚那裡得到了答案,不禁連連叫好。
然後就是後怕,太上皇依然是那個太上皇,而且更加陰險了。
還好這段時間大家都沒有跟著整幺蛾子,否則下場堪憂啊。
官僚集團是何等的震驚可想而知,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一定要封鎖消息,將那些刁民全部弄死。
然而已經晚了。
“現在全洛陽的百姓,都在談論此事。”
“碼頭上站滿了人,都在等著那些刁民到來。”
左川麵色凝重的說道:“而且……”
劉敩追問道:“而且什麼?”
左川語氣艱難的道:“而且百姓皆認為,我等連皇子駙馬都敢處置,定然可以為曲阜那些百姓伸冤。”
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語能力。
好半晌,趙叔才說道:“好一招捧殺啊,好,好手段。”
陳瑛氣憤的道:“以如此手段對待臣子,非明君所為也。”
眾人都沒有搭理他。
什麼手段不手段的,都這會兒了,你好計較這個?
況且,這也是陽謀。
趙叔才看了看眾人,說道:“這一局是我們輸了,現在就看太上皇想怎麼收尾了。”
眾人表情各異。
怎麼收尾?
之前被那麼欺辱,這口惡氣他肯定要好好出一出。
以太上皇的性格,少不了要拿一些人頭泄憤。
問題是拿誰的頭。
沒人敢開口說破這一點,因為說破的那個人,必然會被群起而攻之,成為第一個被犧牲的人。
這種事兒,隻能私下協商。
被放棄的人,可能到死才知道自己被賣了。
接下來就是勾心鬥角時間。
剛剛團結起來不久的理學派,瞬間就分崩離析。
都恨不得對方替自己去死。
於是,這場會議就到此為止了,大家各懷心事的離開。
看著離去的眾人,陳瑛眼睛裡滿是嘲弄,和太上皇鬥,你們也配?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惶恐不比這些人少多少。
之前他隻是選擇了支持朱元璋,卻並不知道老朱會用什麼手段反擊。
這些天心裡也一直在琢磨,始終不得要領。
現在終於知道了,卻也被嚇到了。
真正的陽謀,而且還是必殺的那種。
不過即便到了此時,包括陳瑛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為這隻是老朱的反擊手段。
大不了殺孔家幾個人,震懾一下其他人。
再殺一些跳的比較厲害的官吏,打壓一下儒家。
他們並不認為,朱元璋會滅了孔家,更不會認為他會廢掉理學。
兩日後,孔家家主來到京師,上表請罪。
結果連皇城大門都沒進去,就直接被錦衣衛拿走下了詔獄。
接著,有幾名官員上奏,詢問皇帝準備如何處置此事。
然後這些人也全部被下了詔獄。
看著高坐禦座之上,乾綱獨斷施展著雷霆手段的朱元璋,群臣終於意識到。
洪武依然是那個洪武,之前不過是偽裝罷了。
現在到了算總賬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