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殊扶著膝蓋喘了口氣,沒有在意他的揶揄,先朝著他旁邊的侍衛看了眼,慎重道:“小晉哥哥,我有話和你說。”
趙桓晉看她一眼,還從未見過小丫頭這副鄭重其事的模樣,不禁微蹙了眉稍。
一入會客廳,趙桓晉屏退了下人。
見蘭殊額有薄汗,他親手提來了茶壺,還未給她倒上一杯茶水解渴,蘭殊不避不諱地,直衝衝向他撂了句:“剛剛在醉仙居,姐姐掩著幃帽不見你,不是為了避嫌,她受傷了,怕被你發現。”
趙桓晉倒茶的動作一顫,杯中的茶水,灑了不止一兩滴。
短促的沉默,趙桓晉握住自己不聽使喚的手腕,將茶壺放下,回過頭,直勾勾地探視著她。
蘭殊深吸了口氣,“她被鄭禕打了,額頭受了很重的傷。你知道她從小最珍愛自己的臉了。”
趙桓晉瞳仁驟縮,望著蘭殊與那人五分相似的麵容,抄家流放那日,那人對他說下的那些狠心絕情話,在腦海裡一閃而過。
一晃九年,他終是忘不了,當年崔蘭姈是如何將他拒之門外,任由家仆把他踹入泥潭,恥笑他命如草芥,此生再不配入她的眼......
趙桓晉唇邊扯出一個冷笑,“世子妃和下官說這些做什麼?來報官的嗎?”
趙桓晉朝著廳前的太師椅上一坐,轉了轉手上的扳指,眉宇發寒,“她當年既鐵了心要選鄭二,他對她好與不好,都是她應得的。清官難斷家務事,她自己都沒來喊冤,你便是同下官說,下官也愛莫能助。”
蘭殊知道他心裡有氣,也不著惱。
少女深深吸了口氣,語調緩慢,卻句句紮心:“小晉哥哥流放途中收到的三千兩盤纏,不是你姑姑給你的,是姐姐托人借她的名義給你的。”
“當時所有人明哲保身,對趙家見死不救,姐姐她是為了你才答應崔老太太,嫁給了她的侄子,換得崔家暗地疏通人脈,保下了你的性命。”
她陳述的語氣如此風輕雲淡,卻字字如刀似箭,一下一下地紮著他的心口,令他聽見心底血流一片的聲音。
趙桓晉身體微顫,恍恍惚惚地凝視著蘭殊,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
蘭殊頓了頓,目光散漫地落在了前方不確定的某處,緩緩續道:“五姓女,沒有外人想的那麼尊貴......我和姐姐說是大房嫡女,其實,隻是崔家的旁支過繼,頂了個表麵風光而已。”
少女麵色暗啞,雙眸黯淡,沉默了片刻,似是鼓足了勇氣,又似是經過了太多年的遮遮掩掩,已是疲累至極,惻然笑了笑道:“我和姐姐,其實是罪臣之女!隻因過人的美貌,才有幸得到崔氏族長的救濟......”
整個大周對於五姓女趨之若鶩,五姓士族如何看不到其中的利益。
滿院子高聘求娶的崔氏女兒,又有幾個,是真正的嫡親之女?
不過都是些可供牟利的冒牌貨。
總歸,這世間男子吹捧的“五姓女”,重點是那個姓,而不是那個女。
“崔家栽培我們,為的是高昂聘禮與權勢助力。不為崔家效力,我和姐姐隻能淪為瘦馬,沒入賤籍,什麼都不是。”
便是如今,啟兒弘兒都還是罪臣之子,依附在崔氏門裡的賤奴,崔氏拿捏她倆的把柄。
“姐姐她不是故意要負你的!當時乳母病了,我和弟弟們都還小,各方麵都需要崔家的照拂......”
“她沒有選擇!”
趙桓晉心口一陣又一陣地抽搐,頭痛欲裂,厲聲喝道:“二姑娘到底想說什麼!”
蘭殊咬了咬下唇,抬首,雙眸定定,“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剩下的,全憑小晉哥哥定奪。”
趙桓晉眯縫著眼,一眼一眼不住地打量著她。
這丫頭,居然特意跑來同他這個外男,訴她姐姐的苦。
她要乾什麼,盼著他心裡生出虧欠與內疚,救她姐姐於水火嗎?
還是......
“二姑娘好大的膽子!”
他這一聲怒叱,透出了不少為官上位者的威儀。
尋常的小姑娘聽了,難免心裡要開始犯怵,蘭殊見他動了氣,反而似是心有成算,愈發平聲靜氣起來,“如果這個世道女子可以選擇,誰不願嫁一個如意郎君?”
趙桓晉一生起起伏伏,仍覺得今日的自己,當真是漲了把大大的見識。
那個素來識禮的殊妹妹,名滿京城的崔氏第一美人,所有人夢寐以求的賢妻良婦,竟有一天,會不顧禮義廉恥,鼓勵他去奪人.妻。
“夜色已深,世子妃該回去了。”
饒是這般膽大妄為的言辭,趙桓晉還是沒有對她過多的苛責。
蘭殊凝望著他成熟穩重的男子麵容,一些依如往昔的深情與執著,從那雙深沉的眸眼裡一閃而過。
在蘭殊眼裡,不論趙桓晉怎麼變,他都還是小時候那個滿心滿意都是阿姐的小公爺,那個為了打聽阿姐行蹤,不停賄賂她的大哥哥。
如果這個大哥哥沒有思慮過於周全,為了她的清譽,特意派人去東宮尋秦陌來府中接她回家,就更好了......
蘭殊從會客廳出來,正正對上了秦陌的視線。
少年就那樣,靜靜的,雙手交疊,佇立在門口,月光將他頎長的身影,拉得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