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溫也不生氣,所謂“郎官口含雞舌香,其氣芬芳”,他便當作楊釗是喊自己郎官了。
反過來,他卻不敢喊楊釗為“唾壺”。
“楊參軍勿怪。”
“怎生勿怪?!”
隨著一把胡椅被踹倒,楊釗已繞過屏風,站到吉溫麵前。
楊釗出身於弘農楊氏旁支,他母親則是武周朝美男子張易之的妹妹,全家都以相貌著稱,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他四十餘歲,身披皮**大氅,裡麵一件圓領襴袍故意不扣好,腰纏玉帶,腳踏高底皂靴,乍一看著實是威風凜凜、風度翩翩。
但一開口,便顯出放蕩無行的痞氣,以及不學無術的蠻頑。
“翻遍了太子彆院,隻有這破東西,你自拿去與右相交差罷了!”
一紮衣物砸在吉溫懷裡。
吉溫早知這結果,笑道:“楊參軍勿慮,差事可還未辦砸。你想啊,人定是進了太子彆院,為何找不著?必因彆院中另有暗道……”
“暗道你個卵!”楊釗大怒,一把拎起吉溫,叱道:“休以為老子不知你如何想法,栽我頭上?教右相怪我找不到暗道?”
“非也,非也。”吉溫忙道:“乃因太子將人轉移,暗道填上了,自是找不到。”
楊釗隻聞得一股口臭撲鼻而來,幾欲作嘔,用力將人摔開,頭暈了片刻,竟差點忘了是來做什麼的。
吉溫連忙拈起一塊母丁香含在嘴裡,賠笑道:“如此一來,給太子栽了個洗不清的罪名,也可向右相交代。”
楊釗緩了緩神,道:“你我都很清楚,人壓根就沒進太子彆院,是你手下的蠢材在路上放跑了。”
“右相麵前,隻能說是太子藏起來的。”
楊釗不耐煩道:“總之你辦砸的差事,憑甚讓老子給你擦屁股?!”
“相互幫襯一二嘛。”吉溫連連拱手,賠笑道:“前日有人送了我三車上好紅綃,今日運到楊參軍府上,如何?”
楊釗忍不住滿意一笑,道:“記住,我是因你才得挨右相教訓。”
“辛苦楊參軍了。”
“好說。”楊釗拿起那紮衣服,轉身便走。
出了京兆府,他翻身上馬,往平康坊右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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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雖有歡場之名,實則青樓酒肆多集中在坊北麵的三條曲巷,稱“北裡三曲”,占地不過整個坊的十六分之一。
而當朝右相**甫一個人的宅邸,卻占了整個坊將近四分之一。
平康坊十字大街劃出的整個東南方位,除了一座菩提寺儘是右相府。
楊釗隔著老遠便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將馬係在馬樁上。
旁邊已係著匹駿馬,還有兩個仆從牽著驢在等候,顯然是有官員正在拜會右相。
楊釗收了方才那傲慢的表情,佝著腰趕到側門前,向門房問道:“右相可在?”
說話間,手裡幾枚錢幣順勢遞了過去。
門房喜滋滋地打了個喝諾,道:“楊參軍有禮了,右相正在見客,還請到偏廳稍待。”
“哦?”楊釗笑問道:“今日是誰來見右相?”
“禮部侍郎李緯。”門房見識亦不凡,笑應道:“說是來請教些小事。”
“相府豈有小事?”
邊說邊走,恰見一個身著緋色官袍、頭戴官樣襆頭、腰間玉帶掛著魚袋的男子從中堂走來,想必便是那禮部侍郎李緯了。
楊釗初到長安,見誰都想巴結,連忙上前行了個叉手禮,笑道:“李侍郎當麵,在下衛兵曹參軍楊釗。”
李緯正低頭走路,皺眉露沉思之色,一抬頭,見楊釗風度翩翩、笑臉迎人,遂點頭回禮。
本是一笑而過的交情,楊釗卻問道:“不知李侍郎何事憂愁?楊釗可否為你分憂?”
李緯本不欲言,偏楊釗已上前,目光熱烈看著他,他心中一動,撫須沉吟道:“確有一事,好生讓人疑惑啊。”
“哦?不知何事惹得李公疑惑?”
“待你見了右相,還需勸解他一二,為人臣子豈可抗旨?”
楊釗眼中好奇之意愈濃,靜待下文。
“宮中有一老供奉,手藝高超,聖人欲賜他遷官,他卻謝絕了,奏言其婿王如泚明歲舉進士,乞聖人賜一及第,此事聖人已允了,宣付禮部辦理。可中書省竟是下牒,否了。”
“否了?”楊釗疑道:“為何?”
“方才問右相,右相卻言‘明經、進士,國家取材之道,若因聖恩優異,則可與官,今賜及第與之,將何以觀材?’”
話到這裡,李緯語氣有些激動起來,又道:“敷衍之詞,簡直荒唐。何年科舉無公薦、通榜?豈有聖人薦才而右相否決之理?”
楊釗連忙安慰道:“李公莫急,待楊釗勸勸右相。”
“唉。”
李緯再次歎息,拂袖而去。
楊釗結識了一高官,心中滿意,繼續前行,穿過兩道儀門,轉過曲徑,先在偏廳稍候,再往前堂謁見**甫。
因宅院太大,這一路走得他微微冒汗。
前堂溫暖如春,浮香盈盈,擺設華麗,鋪著柔軟的地毯,中設一座大屏風,屏風後人影綽綽,乃一群美婢正環繞著**甫,為其擋風取暖。
謂為一座真屏風、一座肉屏風。
楊釗躬身唱了個諾,賠笑道:“右相安康,楊釗方才在前院遇到了李侍郎,攀談幾句,我與他卻都是蠢的,猜不出右相心意。”
隔著屏風,**甫淡淡道:“你想問我,為何違背聖人聖旨?”
“楊釗是擔心右相,既惹聖人不快,又與人交惡。”
“一個腐儒、一個無賴,自是看不明白。”**甫道:“此事無它,聖人不好開口回絕,故而由我來當這個惡人,如此罷了。”
“原來如此!”楊釗恍然大悟,不由好生敬佩,驚呼道:“右相真乃神仙人物!竟能如此洞悉聖人之心!”
“區區小事罷了。”**甫不以為意。
“豈是小事?”楊釗讚歎不已,由衷道:“右相的本事,楊釗一輩子也學不完!”
“夠了,休在此溜須拍馬,拿到太子罪證否?”
楊釗連忙跪倒,應道:“太子必在彆院中挖了暗道,轉移了人證……”
他話音未了,已被硬生生打斷。
“這等言辭扳不倒他,兩日之內找到李亨藏起來的人。不僅杜五郎,還有那憑空消失的婢女,與那身份不明的薛白。”
楊釗額頭不由冒出了冷汗。
他收了吉溫的三車紅綃,本以為隻要挨一頓教訓,不料這難題反而落在了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