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歲月所帶給他的豪情壯闊,難得地打破了他眼裡的枯寂。
但笑著笑著,他眼神又逐漸寂寞下來。
“你知道,大唐與吐蕃戰戰和和,打了多少年了嗎?”
薛白搖頭道:“不知。”
王維道:“若從高祖皇帝武德六年開始算,已有一百二十餘年。若從吐穀渾之爭算起,已有八十餘年。”
“這麼久。”
王維道:“河西、隴右常年須以十餘萬精兵戍守,而大唐府兵之製崩壞,募兵軍費七倍於往昔不止。雖有幾場大勝,西北邊患,卻始終不能徹底解決。金城公主和親吐蕃,直到開元二十八年薨逝,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間,太平時節不過隻有斷斷續續的十年,且這十年僅是沒有大戰而已,兩國之間,小戰始終不斷。”
薛白才知道,原來整個開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
他不了解這些事,沒有多說,靜待王維下文。
“崔節帥諱希逸,他到任河西之後,極力促成大唐與吐蕃會盟,終於在開元二十二年,兩國以赤嶺為界,結為舅甥之國。崔節帥與吐蕃將領乞力徐殺白狗為盟,各去守備,使雙方百姓能於邊境耕種、放牧。”
王維說著,又飲了一杯酒,道:“兩人都是重信義之人,為邊境爭了三年太平。沒想到,一場大戰還是不可避免,吐蕃西擊小勃律國,聖**怒,命崔節帥掩襲吐蕃,乞力徐並不設防,大敗於青海湖。崔節帥雖大勝了吐蕃、戰功彪炳,卻時常為河隴形勢憂慮,又自覺有愧於乞力徐。此事傳到了聖人耳裡,遂罷了崔節帥之職,遷為河南尹。”
“然後呢?”
“開元二十六年,崔節帥離開了河隴,我也回了長安。沒多久,他便病逝了。有人說,他夢到了一條白狗,驚疑而死。”
王維歎息了一聲,又道:“他死後,遭聖人嫌惡,遭世人恥笑,但他這一生,戰功彪炳於青海、信義重於泰山。他打仗,非為個人謀功業,而是實實在在想為戍邊的將士、邊塞的百姓,謀一份太平。”
薛白默然。
沒想到青海湖的一場大勝之後,主帥是如此慘淡的收場。
他聽得懂王維想說什麼——河隴的將士不容易,打著一場持續了上百年還看不到結果的戰爭。
隱隱地,還有抱怨聖人好大喜功之意。
王維似乎醉了,高舉著酒杯,念起詩來。
“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
“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
“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
“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
“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落儘海西頭。”
薛白目光看去,待見王維轉過頭來,竟是哭了。
武康成也是淚流滿麵。
他們什麼都沒說,隻以詩句在抱怨。
曾經是長安意氣風發的少年,蹉跎成了關西的老卒,夜夜聽笛,思念著家鄉,立下了累累軍功。然後呢?受儘了邊塞淒苦的將士得到了什麼。
蘇武在北海持節牧羊十九年,符節上的旄繐落儘,歸來以後不過隻做了個典屬國那般的小官。
**甫呢?
一個幸進的佞臣,在崔希逸死後遙領隴右、河西兩鎮,身兼數十餘職,受聖人無儘的恩寵,權勢滔天!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功大賞小,功小賞大,佞臣居高位,如此還不夠,今日還要來**邊軍將士?!
“節旄落儘……海西頭。”
王維喃喃念著這詩,抬手,拍了拍薛白的肩,歎道:“不談塞上之事了,不談了……可好?”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
過去那個長安少年遊俠客的熱血,早被這世道澆滅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還是出麵請求薛白彆再查那些老兵了。
薛白道:“好,今日不談塞上之事了。”
王維歎息了一聲,道:“我今日在衙署聽了首詞,是教坊的調子,《浣溪沙》,寫的不錯,可是你在虢國夫人府寫的?”
“是。”
王維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歎道:“莫走這條路。”Μ.166xs.cc
薛白一愣。
他感受到王維這個眼神中極為誠摯的告誡、痛惜之意。
“哪條路?”
“開元八年,我到長安應試,落第不中。”王維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緩緩道:“我心有不甘,遂與寧王、岐王,以及……以及玉真公主結交,次年,狀元及第。”
薛白端起酒杯想飲,卻又放下。
他依舊不知王維勸他彆走哪條路,隻隱隱感覺到王維有滿腔憤鬱想要吐露,卻還克製著。
“可你看,狀元及第又如何?這一路仕途坎坷,至今不過一綠袍小官。”王維喃喃道:“你與我年輕時很像,真的很像。但要記得,莫走捷徑,走不通的。”
才幾杯酒,他仿佛已有些醉了。
他欲言又止,仰頭,一杯酒飲儘,再開口,又是一首詩。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
薛白今日聽了三首詩,從“都護到燕然”,到‘節旄落儘海西頭’,再到‘一生幾許傷心事’,王維沒有說得太深,卻已展示了其在大唐官場的無奈與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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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王維的宅院,皎奴與田氏兄弟跟上薛白,問道:“怎麼樣?”
“去右相府。”薛白抬頭看了看天色,道:“馬上宵禁了,動作要快。”
皎奴問道:“有線索了?”
薛白略略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