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天氣已稍有些燥熱。
李隆基待賈昌、王準還是好的,正一邊與楊銛等人打骨牌,一邊觀看鬥雞。
“華清宮已擴建完善了,待到天熱了,內兄與朕一道過去住些日子。”
私下裡,李隆基稱楊銛為內兄,以示他是個頗有人情味的君王。
“多謝聖人恩典。”楊銛似乎心中有事,一說話,打牌的動作便稍有些慌忙起來。
“怎麼?有事稟奏?”
“是,得了薛白的請托。”楊銛也不多說旁的話來引出目的,老老實實道:“他想為王昌齡謀個著書郎的官職、文萃報主編的差遣。”
多大的官,替旁人謀職?
“他包攬此事不因他的官位,畢竟是臣的義弟。”
李隆基摸著牌,目帶思量,指腹感受著牌上的紋路,漫不經心道:“他與王昌齡熟識?”
說話間,把手裡的牌推出去,李隆基不看牌桌,而是瞥了一眼鬥雞場上,押了王準調教的那隻鬥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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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銛道:“稱不上熟識,那些人慣是那見麵就掏心掏肺的樣子,阿白年輕,經不住這等“意氣相投’。”
“相逢意氣為君飲,王維的詩不錯。”李隆基道:“王昌齡……年歲大了以怨氣太重,春怨秋怨閨怨長信怨,嗬,漸漸還不如李白。”
“臣愚鈍,不懂詩。”
“你就是不懂詩,才讓人罵了還替人說話。嗬,人生意氣好遷捐,隻重狂花不重賢。”
被這般輕叱了一句,楊銛不敢多言此事,認真打牌。
王準恰好過來領恩賞,聽了君臣的對話,帶著小心,賠笑道:“臣聽聞,王夫子剛到長安沒多久,就到處譏謗聖人。”
“聽誰說的?”
“一個歌姬說的。”
李隆基揮揮手,道:“朕不與他計較。”
‘聖人寬厚。”
李隆基確實是寬厚的,幾次被王昌齡指代為“漢武帝”“漢成帝”來抱怨了,依舊不生今日也隻是不答應楊銛給王昌齡遷官的要求罷了。
次日,吏部。
達奚珣特意把杜有鄰喊到公房中,叱責了一頓。
“我早早命你辦事,你百般推諉,如今違逆了聖意,看你如何是好!”
“少塚宰息怒,下官已將貶遷文書送往江寧….
杜有鄰其實不擅長官場上這些虛與委蛇,一臉尷尬站在那。
反而讓達奚珣感到無趣。
“夠了,還敢糊弄我,文書已給你簽好了。王昌齡即日貶遷龍標,不得逗留,你親自去辦。
“喏。”
“喏。”
因此事,杜有鄰都有些不太想在吏部待了,權柄全是官長的,一天到既罪責的事。
他到了秘書省,眼看眾人熱火朝天都是在做文章事,心中不由十分羨慕,看來看去,覺得若是蔣將明升個官,把秘書丞的位置讓出來,就是個很讓人滿意的官職。
“怎麼?想遷任秘書省了?”陳希烈忽然從走廊過來,招了招手。
“見過左相。”
“老夫與你說的還算話。”陳希烈笑道:“待邸刊院官職設立,本相當為你舉薦。”
“多謝左相。”杜有鄰道:“下官已與薛白說過了,他大概也是同意的,若能給他一個好的畿縣官職。
“不急,暫時而言,邸刊院還離不開他。但本相一定會留意。”
這一番話說過,雙方都很滿意。
陳希烈又道:“老夫先走,你再慢慢辦差。”
他才不希望讓人誤會是他貶謫了王昌齡,連忙避了。
杜有鄰見此情形,哭笑不得,詢問了一些吏員、找到刊報院,隻見王昌齡正獨自一人在收集書稿。
後方的院內一片繁忙,也不知是在做什麼。
“王大兄,見諒了。”
杜有鄰局促地行了一禮,遞上一本《曲江集》,道:“這是我贈你的禮物。”
“多謝。”王昌齡笑了笑,“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日便可走。
“是,龍標縣雖貧瘠荒蕪……畢竟還是去當官。”杜有鄰遞過文書,說不下去,問道:“薛郎呢?
“他公務在身,由他去忙吧。”
王昌齡才被調回長安沒幾日,卻又被貶到龍標縣了。
他出了長安,揮揮手,向東去了。
薛白沒有去送行,隻是督促著工匠雜役們把剛印出來的《天寶文萃》發散出去。
他則依舊帶了幾份報紙,進宮覲見。
李隆基接過報紙時,神色有些隨意,然而,目光落在那第一首詩上,他眼神已迅速認真起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這詩太過奇特,且恰好很符合李隆基的經曆與喜好,甚至讓他低聲念了出來,之後讚不絕口。
朕倒未想到,市井間竟還有這般有詩才者,倒也巧妙。
繼續看,下麵竟還有個詩評,述了此詩的不妥之處,還為這詩補了幾句。
李隆基喜歡這詩,見有人批評,先是搖頭,但又因對方實在是言之有理又微微點頭,道:“評詩者是個高人啊。”
“是。”薛白應道。
之後接連有幾首好詩,如“遊魚牽細藻,鳴琴好音。誰知遲暮節,悲吟傷寸心”,李隆基也很喜歡,對這《天寶文萃》好感倍增。
直到下一首詩映入他的的眼簾。
詩題赫然是《嘲李林甫》。
這詩寫得不好,用韻也不太對,形製更是如打油詩,偏是讀起來十分好記。
其中有些罵李林甫的句子十分直接,如“朝野共賀遺賢少,月堂曾致幾家殘”,“哥奴何止作郎官,宰相其實識字難。”
再看詩評,把這詩的水準批駁得一塌糊塗,稱“不可稱之為詩”。
但那評詩者最後話鋒一轉,評了一句“唯膽氣雄也!
李隆基抬手一指薛白,想要罵幾句,但其實他也沒那麼生氣,畢竟這詩嘲罵的是李林甫,又不是天子。
再往下看,大部分都是精挑細選的好詩,但偶爾也能見到些針砭時弊的詩,嘲楊銛、陳希烈的都有。
甚至還有一首嘲薛白的,詩雲“且試一曲《鬱輪袍》,金榜題時忘姓名”,把王維也一道嘲諷了。
就這樣時而看詩,時而看市井間的嬉笑怒罵,李隆基不知不覺已將一份文萃報看到了最後。
最後,則是評詩者留了一句總評。
“野無遺賢乎?!
李隆基笑著搖頭不已,把手裡的報紙拍在禦案上,意猶未儘,既覺得不能放任如此薛白以及刊報院的行事,又覺無傷大雅,反而有些意趣。
總比一天到晚把他比作漢武帝、漢成帝要好。
“這些詩評,可是你寫的?
“回陛下,不是。”薛白應道:“這些詩作都是王昌齡篩選的,詩評也都是他寫的,聖人看版頭的署筆便知。”
李隆基目光看去,果然看到“秘書少監陳公督刊”“纂修使王昌齡主編”
“校書郎薛白副編”。
“豎子,你耍心眼,算計好了要幫王昌齡。”
“回陛下,我是認為王大兄有才華,適合操刀此事,才請國舅為他謀官。”薛白道:“此為知人善任吧?。
李隆基微微歎息,道:“朕若非欣賞他的才華,早讓他埋骨嶺南了,召王昌齡覲八九品官的貶遷自是不必稟報給聖人的,因此,殿上隻有薛白知道王昌齡已經被遷往龍標縣了。
他卻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