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遂披衣而起,出了廂房。
外麵雨還在下,有漸漸大的趨勢,今日怕是啟程不了了。
薛白原本是有些期待杜家姐妹心有靈犀出來說說話,但這一路跋涉,她們也累了,顯然不會出來。
他乾脆出了這小院,往驛館大堂走去。
驛館門外,有一老者正撐著傘在遠眺,長歎著吟詩道:“雨後山川光正發,雲端花柳意無窮。”
薛白抬眼看去,見雨分明還在下,不知這老者作詩何意。
恰此時,對方卻是轉過頭來,笑道:“老夫聽聞驛館中有狀元郎借宿,你可是薛“是。”薛白目光看去,見這老者雖未披官袍,但腰間佩的是玉帶,顯然是高官,執禮問道:“不知閣下是?”
“魏郡太守,兼河北采訪處置使,苗晉卿。”
“原來是苗公當麵。
薛白聽說過這位的罵名,畢竟苗晉卿主考春闈的時候,點了一個狀元覆考時交了白卷,稱為“拽白狀元”,這是這幾年長安城的笑柄之一。
說是笑柄,但苗晉卿其人當麵卻是溫文爾雅。
“大雨阻路,你我有緣相會,聊一聊如何?
“幸會苗公,求之不得。
能幸會,看的還是身份地位了,否則驛館中人那麼多,也不見苗晉卿與旁人有緣。
兩人轉回大堂坐下,苗晉卿儒學世家出身,才華不凡,先傳授了薛白一些仕途的經驗。
一有對比,薛白的官路其實已經走得非常順了。比如,苗晉卿入仕後,當了兩任縣尉,一任參軍,才轉為萬年縣尉。
但隻要到了萬年縣尉之後,禦史、員外郎、郎中、侍郎,就升遷得很快,主持春闈出了這麼大差池,外貶還是一方太守。
“薛郎到洛陽,查的是賑災一事?”
“是,不知苗公有何高見?
苗晉卿顯然不是初次聽聞薛白的事跡,撫著長須,猶豫了片刻,緩緩道:“老夫雖與薛郎是初識,但一見如故,那便提醒一二,倒也無妨。”
薛白連忙起身,應道:“多謝苗公。”
“實不相瞞,驪山的案子,老夫也有所耳聞。其中有一點,以潼關道行路之難,昭應令是如何將近千災民帶到驪山的?
“如何?
苗晉卿抬手,向東一指,道:“陝郡太守、陝虢防禦使竇廷芝,必然知曉。”
薛白不由道:“我不過一介縣尉,如何問得了陝郡太守?
“那就不是老夫能左右的了。”苗晉卿撫須而笑,不再多說。
待杜有鄰起了,聽聞苗晉卿在驛館,便過去拜會,卻沒想到,苗晉卿根本就不見他。
這使得杜有鄰十分不解,心想隻聽說過踩高捧低,倒少見有人對九品縣尉笑臉相迎、對四品高官拒之門外的。
“伯父不必生氣。”薛白道,“此事簡單,想必他是將我視為欽差了。”
“何謂欽差?”
“聖人委派到地方處置重事的官員。”
“你?”杜有鄰驚疑,低聲道:“你與我實話說,你真奉了聖旨,暗查刺駕案?”
薛白笑而不語,低頭沉思。
陝郡太守、陝虢防禦使竇廷芝管的是中原到關中之間這一段路,自然是個要職;
加上這段路上錢糧轉運不停,折損又多,自然也是一個肥差;甚至,若中原出現叛亂,此職還乾係到關中的防禦。
那苗晉卿想借他或他背後的楊黨對付竇廷芝,哪怕隻是一步閒棋,亦說明有人已經聞風而動了。想趁一樁案子“坐贓”政敵,牟求官位。
“重要的是,有心人以為我奉了聖旨。”薛白道:“也許,此時已有許多雙眼睛在盯著我們。
盯著你一個偃師縣尉上任?
“伯父不宜小瞧縣尉。”
畢竟,很多縣尉能當尚書宰相,卻沒見過哪個讚善大夫當上宰相。
杜有鄰倒不是小瞧薛白,而是本沒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此時不由緊張起來,問道:“那我們怎麼辦?”
薛白道:“連苗晉卿都聽說過我,眾矢之的,倒不必亮明身份經過陝州,容易落入旁人的圈套。”
杜有鄰懂得圈套是何意思,扮成盜賊殺了不是沒可能,更常見的做法則是坐贓,或以美色之類的陷阱讓他們同流合汙。
可這地勢,總不能繞過去。”
“掛個假的身份過去罷了。
“一時半會的,如何能掛個假……”杜有鄰話到一半,忽想到一件事,不由停下話頭,小聲道:“你是說,軍中掛籍?”
“好辦嗎?
兩人皆有些擔心這事未必好辦下來,無非是先請殷亮幫忙去打探一二。
意想不到的是,才到下午,殷亮便遞過兩張文書。
“從商賈手裡買的。
“這麼輕易?
“他們手中這種文書多。須知軍中除了掛籍、虛額,還有一個弊端是‘進奉’,軍將們收的錢雖多,卻也要行賄於朝中權要、中使。總之,有錢都好辦....
傍晚,漁民們又來賣魚,杜有鄰依舊出錢將他們的魚全都買了。
“春夏都不見雨,今秋也是怪了,風雨不停。”杜有鄰看著這些漁民的背影,不由歎惜。
次日,風雨停了,眾人再次啟程。
沿著黃河走,前方一個小小的漁村傳來了哭聲。
他們停下行進,隻見是村民們在黃河邊哭祭,有道士在設壇作法,對著黃河揮舞著桃木劍。
幾個婦人孩子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
薛白等人遂過去問,那些婦人也不答話,隻哇哇大哭。
末了,還是那道士搖著鈴鐺,有些平淡地歎息一聲,道:“沒甚稀奇的,昨日打魚,讓黃河吞了三個...
杜有鄰腦子裡嗡的一下,張了張嘴,覺得莫不是自己前日買魚害死了他們。
這才剛剛出關中不過數十步而已。
隻管默默流淌。隻有河底的屍骨知道它蘊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有著怎樣奪人而噬的凶險。
眾人抬頭看去,眼前的黃河無比寬闊,它始終是那麼平靜,不管白天與黑夜,它就像這大唐。
身後的哭聲漸遠,薛白離開了潼關,雲往偃師。
行走在這黃河的波濤與秦嶺的山巒之間,他腦子裡始終想著一首詞,卻沒能念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