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樁案子審過。
有鄰裡因口舌之爭,毒死了對方的豬;有洛水上的商船對撞,要對方賠貨物的;
有兄弟爭家產的……薛白始終端坐在公案後方,沉穩得讓人忽略了他的年紀、以為這是一個老於刑名的官員。
如此,接連開堂審了三日,堆積的卷宗已隻剩一半。
到了第四日,午間草草用了飯,薛白開始審一樁追勞役的案子。
縣中有一個名叫陳孩兒的少年,戶籍上是十五歲,但長相十分老氣,被鄰居舉報隱瞞年齡想要逃勞役。因《戶令》規定,男子滿十六歲者,要承擔一部分的徭役。
“我哪有十六?那你怎不說我二十一歲了、該交丁稅了,不就是怨我說話毒嗎?
“你阿爺生了你,一年後才落籍,我怎不知?”
“縣尉,她說我阿爺生了我,可我是我阿娘生的。”
“縣尉你看他油嘴滑舌的,多壞.…”
忽然,縣衙外響起了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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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殷亮起身看了一眼,道:“少府,有人敲了堂鼓。”
偃師縣衙外確有一麵大鼓,名為“堂鼓”,用來升堂時敲鼓聚眾,或百姓有緊急事務時呼喚縣官。
若是冤情,倒不必擊鼓,直接遞狀紙就可以。
“咚,咚,咚。”
此時在堂外擂鼓的是一個不知年紀的孩子,臟兮兮的,骨瘦如柴,唯有一雙眼睛十分靈動,一邊擊鼓還一邊轉頭四看。
直到趙六趕出來,喊道:“彆敲了,你有何事到公堂說便是。”
說罷,他捂住了鼻子,嫌這孩子身上有一股餿味。
“今日是新來的縣尉在審案嗎?”
那孩子卻不進去,反而這般問道。
“嗯”
我聽聞這位縣尉也為民作主,審案子,肯替苦哈哈考慮?”
趙六心想,王縣尉來時不也是這般嗎?卻有幾時長久?
他遂淡淡點了點頭,讓這小子愛進不進。
那孩子再次四下看了一眼,猶豫片刻,倏地竄進了縣衙。
公堂上,前一樁案子正在讀判文。
“偃師縣人氏陳孩兒,貌高而年小,悉依籍書......”
薛白麵無表情念著,心想這案子怎麼判都有依據,但若遇到急於征徭役的縣官,陳孩兒一家負擔又要重了。
而當普通百姓都懂得可以通過狀告鄰居“隱齡逃役”以泄私憤,可見這是一告一個準的,那有多少十四五歲的少年開始服徭役,有多少十八九歲的青年開始交租庸調了。
“拜見縣尉。”
判文才念完,一個瘦小的身影已跪倒在公堂上,喊道:“請縣尉為草民作主。”
“起來說吧,何事?”
“草民任木蘭,汝州人氏,自幼是孤兒,在漕船上做事。狀告奴牙郎郭阿順,見草民無依無靠,造假身契強搶草民,販掠賣良人之罪。”
堂上眾人此時才意識到這是個女娃。
數日以來,她是告狀者中口條最清楚的一個。
薛白招過齊醜,吩咐道:“你去將郭阿順帶來問話。”
“縣尉,小人不知郭阿順是何人。”
“讓我的人陪你一起去。”
齊醜臉色一變,叉手行禮道:“喏。”
“任木蘭,且先在旁等候,下一樁案.….”
“縣尉。”郭渙起身,道:“稍歇一會如何?”
“好。”
薛白起身,與郭渙轉到公堂後方說話。
任木蘭見此情形,有些不安,但看那錄事老頭長得和藹可親,稍放下心。
反正現在也逃不了。
“小老兒略知一些事。”郭渙道,“這郭阿順是個家仆而已,他主人郭元良,乃是巨富郭萬金的次子。”
薛白道:“既然隻是一個家仆,我審一審,應該不要緊?”
“當然,但此案大可不必審,一個逃奴而已,縣尉說一聲,那奴牙郎也就放人了。”
郭元良也想與縣尉交個朋友。
薛白笑得很客氣,搖手道:“不妥,本是公事公辦,如此豈不成了我私下欠他一個人情?”
郭渙樂嗬嗬地笑起來,道:“對了,薛郎可知郭萬金是何等人?”
“可是與郭錄事有淵源?”
“非也,此郭非彼郭也。”郭渙笑道,“雖說都是太原郭氏,我出自華亭郭氏支族,他出自京兆郭氏支族,聽聞與永王之母郭順儀有親。”
“郭錄事莫被他騙了。”薛白雲淡風輕,“真是世家,豈會出麵經商。親戚也許有,隻怕隔了十餘代了?
“有道理,發人深省啊。”
殷亮在遠處看著,待薛白回到堂上,低聲問道:“少府何必現在與他撕破臉?”
“我怎麼表態,旁人就怎麼看我。偃師縣上方罩著一層網,千絲萬縷,我在網中揭不開,得站出來。開始可能揭不動,但隻要有人看到我在揭,會來幫我。”
“這一個孩子?”殷亮看了公堂上的任木蘭一眼,微微歎息。
他想到的是王彥暹在偃師的孤立無援,心想哪有人會來幫忙揭?
過了一會,奴牙郎郭阿順被帶來了。
“草民郭阿順,見過縣尉,草民要狀告任木蘭,當日她到我的船上賣身,許多人都看到了,她收了草民的錢財,卻又反悔,還躲了起來。”
“回縣尉話,我沒收他錢財,也沒賣身給他。”任木蘭嚷道:“我是吃了他半個饃,可他要我簽賣身契時我就發現他是在騙人,根本就沒畫押。
賣身契是個關鍵,如今“傭力”買賣為唐律所允許,隻要有契書,任木蘭便抵賴不掉。
“稟縣尉,證據確鑿,這是賣身契,請縣尉過目。”
郭阿順說著,已將賣身契拿了出來。
還有吏員拿著紙與紅泥讓任木蘭留個手印。
殷亮舉起兩張紙,對比著手印與賣身契,眼睛眯起,過了許久,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以他的眼力,竟是辨彆不出身契造假之處。
他側身向前,低聲道:“少府,肉眼看不出太大差彆,若說這身契是假的,隻怕不能服眾。”
“我看看。”
早在戰國,人們就已經知道辨彆指紋,但基本都是用肉眼來看,最多也隻能看個大概。
此時薛白目光看去,賣身契上的指紋蓋的範圍略小些,任木蘭方才蓋的範圍大得多,但都是鬥型紋。
他看了一會兒,漸覺眼花,遂看向了郭阿順。
郭阿順抬起頭,目光誠懇,臉色無奈、委屈,道:“縣尉,我真是.…....”
“你真是很擅長造文書,犯過彆的事沒有?”
“草民,不知縣尉在說什麼。”
“任木蘭,你今年幾歲?
“十二。”任木蘭忙道:“我真沒有畫押。”
“指紋雖不變,但孩童的指紋比成人要稍密些,這身契確是假的。”
薛白說著,將身契重新遞給殷亮。
“原來如此,我竟沒有留意過。”殷亮再仔細一看,不再看那難以辨彆的形狀,隻看疏密,不由恍然大悟。
“縣尉。”郭阿順賠笑道:“縣尉體恤下民,小人能理會,願放了她的身契。”
“假的便是假的,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不必,不必。”郭阿順道:“縣尉說是假的那便是假的,小人願認這個虧……..”
“那好,現在查你偽造文契,掠良為奴一事。”
薛白說罷,徑直一拍驚堂木,喝道:“將這郭阿順押下去看管,等本縣尉查明。”
“縣尉,這....”
齊醜還在猶豫,薑亥已到了近前,一手將那郭阿順摁倒在地。堂上差役駭於他的氣勢,個個不敢多言。
明府呢?
“已回府去了。”
傍晚,郭渙腳步匆匆,趕到離縣署不遠的呂令皓宅。
入了門,迎麵便見兩名美婢上前呼道:“郭公來了,先用茶湯嗎?”
“我有急事。”
“阿郎在後堂。”
後堂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堂中站著五名小少女,長的是一樣的身形,遠遠看去十分整齊,近看卻各有千秋,甚是難得。
呂令皓正拿起一名少女的手掌,仔細觀察著。
“明府。”
“好啊,青蔥玉指,一點瑕疵都沒有。”
呂令皓感慨著,將那隻小手放到鼻間,深深聞了聞,似陶醉於芳香之中。
“昨夜宴後,郭元良送的禮,他是費了心的。”
郭渙道:“明府,郭阿順被薛白扣押了。“”
“為何?”
“偽造文契,掠良為奴。”
“他的文契造得巧奪天工,薛郎憑甚捉人?放了。”
“隻怕是不肯,貴妃義弟確實是硬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