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新任的縣尉,你有麻煩,找我說。”
薛白沒再多問,放下兩塊胡餅,轉身走了。
這幾日,他就這樣一家一家走訪、觀察偃師縣的編戶們,雖然他看到的隻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到了下午,薛嶄趕了過來,稟道:“阿兄,高崇回到縣署了。”
高崇時年三十四歲,年富力強、精明冷峻的樣子,看起來沒有呂令皓、郭渙平易近人。
甫一見麵,高崇聽說薛白近日在清丈田畝戶籍,當即直言道:“薛縣尉若是太閒,不如把今年的賦稅催繳了。”
“好啊。”
薛白痛快答應。
呂令皓連忙搖手,笑道:“埃,年節將近,還是不要逼迫百姓太甚。”
他心裡清楚,若真把差事交給薛白,指不定能鬨出什麼事來。比如,薛白若是借著隱田、隱戶一事,向高門大戶索糧,難題最後便要落到縣裡來。
郭渙得了呂令皓一個眼神示意,上前附耳對高崇小聲道了一句。
高崇於是點了點頭,道:“催繳一事,我會帶著官差去辦,請縣尊再讓齊醜任班頭便是。”
說罷,他不理會薛白,自告辭離開,擺出事情已由他說定了的架勢。
權在他手上,差役也好,漕河上的凶徒也好,全都聽他這個縣丞的,自然不必給薛白麵子。
陸渾山莊。
一名女子從睡夢中醒來,撫摸著蓋在她肌膚上的熊皮大裘,感受著軟榻上的溫暖,心中愈覺歡喜;屋子裡點著熏香,她亦不知是何品種,隻知很貴,聞了讓人身子都輕快了幾分。
這樣舒適的屋子,讓人醒了也不願離開。
不多時,宋勵隻披著春衫從屏風那邊走了過來,因屋中燒著爐火,也不覺得冷。
他腳踩著柔軟的地毯,站在榻前,撫摸著女子小麥色的膚肌。
“八郎。”
“嗯?”
“我給了你…….要一輩子作你的人。”
“是嗎?”
“真的,我不求侍妾的名份,隻要能陪在你身邊…….”
“不行啊。”
宋勵無奈地歎息了一聲,道:“阿爺方才找我了,我得準備訂親,不能再在家裡胡鬨了。
“八郎放心,我很懂事的,不會給八郎添亂。”
“不行,阿爺讓我將你賣了,起來,出去吧。”
哭啼聲不止,宋勵不耐煩,將家中瑣事留給下人辦,他自更衣出門,往偃師縣去尋兄長宋勉。
到了首陽書院,宋勉正在與一個小吏說話。
“阿兄,縣署又找你有何事?”
“無非是讓家裡捐錢糧,我是教書人,不管這些。”宋勉頗顯清貴,伸手替兄弟整理了衣袍,道:“你啊,這般大的人了,還一天到晚沒個正事,馬上也該成親了知道嗎?”
“阿爺讓你帶我到洛陽去,請舅父為我相看。”
“隨我去龍門一趟。”
“為何?”
“我得到消息,上柱國張家的三娘子在洛陽,準備到龍門香山寺還願。”宋勉稍壓低了些聲音,“張去逸之女,她兩個姐姐,一個嫁了太子,一個嫁了清河李氏嫡支。”
宋勵眉毛一挑,道:“這等門第,隻怕我配不上吧?
“因此我帶你到龍門去,以風采勝之。”
“好!”
“龍門乃是當年阿翁以詩奪袍之地,務必把握住了。”
武後曾在龍門香山寺命百官賦詩,優者賜以錦袍,以上官婉兒主持並裁定優劣。
當時東方虯先寫了好詩,以拜賜得袍,宋之問卻以一首好詩,讓武後“奪錦袍衣之”,傳為佳話。
此事宋家引以為傲,到龍門香山寺,如到自己家一樣。
宋勵笑道:“兄長放心,旁的不會,討女子芳心我最擅長。”
“把雞舌香含了。”
“知道。”
雞舌香卻又是另一樁故事,據說,宋之問為人諂媚,想要當武後的麵首,可惜因口臭,武後沒看上他。
總之,兄弟計議妥當,便準備明日先往龍門,到了再打探張三娘的行蹤,以免錯過了。
是夜宋勵難得安生了些,沒去城中的青樓酒肆胡鬨,一整夜翻來覆去,想著娶了聖人表侄女如何如何。
到了次日,正準備出門,卻忽然聽聞了一個消息。
“張三娘在伊水邊走丟了…….”
怎麼會?
縣署,令廊當中,呂令皓踱了幾步,再次看向了元義衡,問道:“張三娘真丟了?”
“學生奉明府之命,趕到洛陽送禮,得知張三娘啟程前往香山寺,遂連忙趕過去,到了伊水畔時,張家人已驚動了諸縣官吏,正在沿河尋找……一問之下,才知是張三娘乘船過伊水時,被激流衝走了。”
呂令皓了解龍門的地勢,知道伊河由南向北流到偃師境內,由西向東與洛河交彙,冬天,水流肯定是不快的。
“激流?衝走了?”
“是。”
“找到了嗎?”
“此事也是奇了,諸縣官差怎麼找都沒找到。”
呂令皓道:“不是船夫故意的?”
“此事……隻怕不好說。但若能找到張三娘,可是大功一件,連壽安縣尉崔祐甫都趕到龍門了。”
呂令皓踱了幾步,喃喃道:“太怪了,誰做的?你說,張三娘到了洛陽的消息,都有哪些人知道?”
“張三娘是悄悄來的,住在玉真公主在洛陽的彆館裡,對外並未聲張。”
“這還悄悄來的?連本縣都知道。
“前幾日是公孫大娘特意攜弟子去拜會,此後,張三娘還到洛陽新開的豐味樓去用膳,評點了一番,劉長卿為她作了一首詩,因此消息便傳了出來。”
“換言之,所有人都知她來了?”
“明府這般說……不假。”
“快!沿伊水搜,保護好張三娘!”
“喏,高縣丞已讓李三兒在辦……”
他們見過張三娘嗎?”呂令皓道,“讓薛白來見我。”
“明府找我來,可是為了縣裡催稅之事?”
薛郎且坐。”呂令皓問道:“不知你在長安,可曾見過上柱國張公之女。
“張良娣?”
“不,不,是張家三娘。”
“師師?”
薛白隨口這一反問,呂令皓不由眼皮一跳。
“薛郎見過?”
“曲江宴上見過。”
呂令皓沉吟道:“那,張三娘在伊水走丟之事,你可有聽聞?”
薛白搖頭道:“我近來隻顧著考慮高縣丞打算如何催繳稅賦…….”
“稅賦不急。”呂令皓皺眉道:“張三娘是在伊水丟的,我等需儘快將她找回來。”
薛白問道:“明府言下之意,讓我來查此事?”
“這……..”
呂令皓一時又有些猶豫,道,“你初到偃師,還不熟悉,此事由高縣丞來查為好,不過,縣裡隻有你見過張三娘,你務必配合高縣丞。”
“境內出了失蹤案,份內之事,自當儘職。”
薛白以讓人挑不出錯的態度應下,對此事並不著急。
誰急,誰就被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