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令皓做了大讓步,不想,等了一會就這一句,隻好再問道:“張家要如何?
薛白猶豫著,反過來問道:“明府與郭萬金關係如何?
“何意?要拿郭萬金交代?
“否則拿誰?
呂令皓沉默了。
郭萬金至少還隻是一個巨富,不是官,說來確實是最好的交代人選,但還須仔細考慮,看彼此瓜葛能否切乾淨。
另外,此事如何決定,呂令皓一人說的也不算,終究得與旁人商議。
這日他與高崇一說,對方卻當即不悅。
“明府未免也太軟了些吧。”
高崇雖官低一階,有時對呂令皓也是態度強硬,道:“薛白進一步,你便退一步。
今日讓了法曹,明日害了郭家,再讓了兵曹、戶曹…到時丟的就是縣令的位置、你我的腦袋。”
“此言不妥。郭萬金終究隻是個商賈,楊崇義能死、任令方能死,郭萬金死不得“正是楊崇義、任令方死了,可知郭萬金這些年花了多少錢上下打點?他的人脈未必比薛白小。
“若隻有人脈有用,還要官位做什麼?往日本縣也是他的人脈,可今日他惹出了大禍!
高崇道:“冷靜些。”
“本縣很冷靜。”
“我看明府是被薛白唬住了。”高崇道:“先搞清楚到底是大禍還是薛白設局?”
“有何區彆?等搞清楚,若晚了,丟的就是你我的腦袋。”
“此事太巧了,我絕不會輕易讓人牽著鼻子走。
“哎,你怎就不明白?”呂令皓急道:“一樁接一樁,聖人都留心到偃師了,趕緊推個人出去平息事態吧。
“我自會查清此事,明府不能自亂陣腳。”
安撫了呂令皓,高崇又想到還有旁人隻怕已經著急了。
魁星坊,薛白才送走呂令皓,宋勉已帶著宋勵再次米訪。
“我從未想過偃師縣裡竟有如此傷天害理之事。”宋勉唏噓不已,“竟還是在興福寺養病坊的後巷。”
薛白倒未有感慨,道:“掠賣良人,皆絞刑。”
就暗宅稍談論了幾句,宋勉道:“想來,張家小娘子該是受了不少驚嚇,不如讓我兩個妹妹過去相陪?
薛白訝道:“此事宋先生為何問我?”
宋勵不耐煩兄長那樣拐彎抹角地說話,問道:“薛郎與張家小娘子關係很好嗎?
“隻是一麵之緣罷了。
“那就好……哦,我是說,是說,原來如此。”
宋勵自詡風流,也確是萬花叢中過的人,還少有如此失措的時候。因他昨夜遠遠見了張小娘子一麵,心裡非常喜歡。
至於她到過暗宅如何如何,他是一點都不擔心的,畢竟他了解那裡。且大唐風氣也不在乎這些,取妻取的是門第,改嫁的婦人家財更多。總之,張小娘子真的很漂亮,宋勵萬分願意娶。
偶爾清醒的時候,他也知道張家嫁女不是太子就是五姓,宋家門第差了些,得靠他的才貌來多爭取。
“實話與薛郎說,我昨夜一見張家小娘子……說來慚愧,一見鐘情,可否請薛郎帶我前去拜會一二?
薛白知道會有人趕著獻殷勤,倒沒想到有如此殷勤,搖搖手道:“我今日還有庶務,不宜去見張小娘子。
“庶務?眼下還何有庶務?”宋勵愣了愣,“若是要去催稅,這點缺額我來捐助便宋勉連忙拉了兄弟一下,讓他不可太過張揚。
薛白笑了笑,道:“若不去催稅,我想到迎仙門碼頭看看,聽聞張小娘子是在那裡被擄的。
宋勵忙道:“我陪薛郎去。”
於是,宋勉自去安排捐助事宜,宋勵則陪著薛白去碼頭。
才出門,恰見壽安尉崔祐甫往這邊走來。
雙方執禮,薛白問道:“崔縣尉還未回轄境?”
“縣裡無甚庶務,不如留下與薛郎一起探查此案。”
“崔兄不害怕多擔罪責?”
“若什麼都不做,自然就沒有罪責。”崔祐甫笑道,“但我們為官一任,豈可屍位素餐。”
薛白遂明白崔祐甫的立場,點了點頭。
無非是等這案子查下去,也給這壽安縣尉一個試著掌實權的機會。
總之,當著宋勵這蠢材的麵,兩人幾句話之間,已達成了共識。
宋勵知道薛白是有婚約的,一路上便盯著崔祐甫上下打量,暗想這世家子不知成親了沒有,如此上心,一定也是看上張家小娘子了。
從南門到洛水之間雖無城牆,卻也是民居林立。南來北往的商賈,碼頭上的力役、漕夫,大多都是住城外。
崔祐甫看著繁華的碼頭,問道:“薛郎已有線索了?”
“那船夫是故意劫走張家小娘子的。”薛白道:“之後在此停泊,帶她進了縣城。”
“故意的?
宋勵聽了,不由暗道偃師縣內還有人想攀龍附鳳,莫非與高崇有關?
薛白四下看了一會兒,走向津署,戶曹主事孫垣正在裡麵清點津稅。
“難得見到孫主事。”
“是縣尉來了?不知有何事與戶曹相乾?”
“孫主事昨日可有見到人販掠賣張家小娘子?”
“縣尉這是何意?
查案。
“查案。”
孫垣搖頭道:“小人什麼都沒有看到。”
“他們常年掠賣良人來往漕河之上,孫主事一點跡象都未察覺?”
“縣尉到底是何意?
薛白很有耐心,同一個問題回答了兩次,道:“放心,不會為難你,把關津文書、津稅賬簿交出來查一查便知。”
“縣尉隻怕沒有權…….
薛嶄一聽,直接上前。
柴狗兒竟也上前向孫垣賠笑道:“孫主事多多包涵吧,是縣令讓縣尉查案,總得把擄人前後查清。”
“與他解釋許多。”薛嶄叱了一句,推開孫垣。
他其實清楚,就是孫垣的侄子罵薛白是狗。
忽然,
“薛縣尉。”
眾人往洛河方向看去,許多漢子從一艘大船中魚貫而出。
為首的一人三十旬歲,身材高闊,披著一件華麗的毛皮大警,裡麵穿的卻是麻布破衣。腰間掛著一把短刀,腰帶上還插著一把匕首。
他往薛白這邊走來,一路上,不論是漕工、路人、吏員,紛紛行禮。
“渠帥。”
“渠帥。”
“渠帥.….
崔祐甫見此情形,不由笑了笑,他是世家子,真心看不上這種俗氣的架勢,向薛白道:“這無賴比我們兩個縣尉還威風。”
下一刻,他們已被漕工們圍在中間。
“小人見過薛縣尉。
李三兒比薛白預想中顯得要謙卑得多,說話時臉上帶著一股和氣生財的笑容,卻沒掩住眼神裡的狠勁。
他說話時,上前按住薛嶄的手。
“不動這些,就當與小人交個朋友,可好?”
薛白留意到,李三兒的食指斷了一截,是舊傷,這種情況握力是不足的,還能當上渠帥,可見是有些狠勁。
“縣署辦事,沒有因為‘交朋友’就停下的道理。”薛白以公事公辦的態度道。
說罷,他示意薛嶄帶著文書走。
薑亥則上前,與李三兒對視著,眼神中帶著挑釁的意味。
“縣尉,太不給小人麵子了吧?”李三兒笑道,一隻手已按到了腰間的短刀上。
“縣署辦事,不講麵子。
李三兒眼看著薛白堅持帶著文書離開,按在短刀上的手卻沒動。
他大可砍殺上去,但眼下他還是草民,沒有縣丞收尾,輕舉妄動與造反無異。無非是想憑氣勢嚇住薛白,但沒想到對方根本不吃這一套。
李三兒也不覺得失麵子,朗聲道:“縣尉行事,與我平生最敬仰的一個人很像。”
“是嗎?
“他也是賤奴出身,但誌向遠大。縣尉若見到他,該與他成為朋友。”
薛白這才停下腳步,招了招手,讓李三兒上前幾步,問道:“昨夜之事,可與你有關?
“沒有,小人才回偃師,長安城的公卿小人也不認識。”
“好,那提醒你一句,長安城的公卿需要一個交代,若不拿出郭萬金來交代,你覺得…….該祭出誰?
“縣尉不爽利,離間的手段太過下三濫。”
“言儘於此。
“好,來日方長。”
李三兒識得幾個字,會些成語,說話時笑著,確有幾分小吏的文雅。
他揮手讓漕工們讓開道路,任薛白離開。就算要動手,也不會在這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
可惜今日威懾不成,他心裡反倒是留下了一點兒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