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要任何人扶,退得離薛白遠了些。
“你殺了郭萬金?”
“這是為了明府。”薛白道:“死人就不會攀咬了,死人最適合用來交代了。”
“郭萬金不該殺嗎?他略賣、並公然命人持刀攻擊皇親,這是造反。”
”呂令皓反應很快,問道:“可你是什麼時候殺的他?”
薑亥一聽,不由咧嘴笑了起來。
他當然不是等有動靜了才去殺人,那樣就不好殺了,他是在郭元良把大部分家丁都調走之後,直接殺入郭宅。
當時,郭萬金這位巨富正坐在大堂裡吃魚片,那碗魚片用了很多花椒,聞著極香。薑亥都沒怎麼找,順著那香氣,拖著帶血的刀進了大堂,一刀劈下,血都沒濺到魚片上。
殺了人,薑亥還確認了一遍,堂上沒有鸚鵡,更不可能喊“殺家主者,薑亥也”,其實《綠衣使者續傳》他也是挺喜歡到茶肆裡聽的。
“你們,真是等他造反了才動的手不成?”
“重要嗎?重要的是他死了…….罪責怎麼分?錢怎麼分?”
薛白回答著,轉頭看向郭渙。
天黑下來,郭渙的臉原本藏在陰影裡,此時上前一步,才顯出來,依舊是那張蒼老的、圓呼呼的、笑容可掬的臉。
他原本不想摻和這件事。
但,巨富郭家的錢怎麼分,他必須來。
隻要拿出一百五十萬貫給朝廷,剩下的,都將由他們來分。
這就是薛白送給呂令皓的第一個禮物,叫“木已成舟”、“既定事實”。
驛館,杜始站在閣樓上看著下麵的廝殺,腦子裡想到的反而是薛白說過的那些話。
“不必求全,隻要達到目的。”
“贏了就是全贏,輸了就是完敗。”
“關鍵在呂令皓、宋勉等人的態度。呂令皓看似軟弱,實則就是一縣之長,百姓、吏員、官差、城守營,甚至漕幫,一旦有左右為難之時,縣長的話就是權威。”
薛白既然敢讓她選李十二娘來扮張三娘,隻求吸引各方注意。至於被郭元良揭穿,本來就是必然之事,早晚要發生。
發生了也好……..
“巨富郭家反了!
“郭家殺官造反了!
喊聲已在驛館中響起,也在城中各個地方響起。
杜始聽得很滿意,她已經把所有豐味樓的牌符遞出去了,傳送的指令隻有一個。
“殺。”
閣樓中。
李十二娘已換回了她的短襟武袍,拿起一塊布,蒙住她俏麗可人的臉。
目的已經達到了,她不再是張家小娘子了。
一回頭,見公孫大娘站在那兒。
“師父。”
“準備好報仇了?”
“弟子對不起師父。”李十二娘一個沒忍住,眼眶一紅,“弟子把師父傳的技藝用作殺人術……...”
“傻孩子。”
公孫大娘上前,拉過李十二娘,拍了拍她的頭,道:“劍本就是殺人器,‘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劍是用來行俠仗義的,因天下太平,使劍客沒了用武之地,隻好在這盛世裡歌舞。”
李十二娘不由抱住公孫大娘,徹底哭了出來。
“可是….弟子連累師父了。”
“不怕,說過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去吧,想報仇便去吧。”
其實,若是沒有意外,李十二娘本打算一輩子不再提及自己的過往,就拚命地練舞,一輩子舞劍就好了。
但這次到洛陽,還是出了意外。
她在洛陽令的宅邸裡見到了婢女綠環,親眼看著綠環被帶走,等她再求師父出手相救,綠環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賤婢。”
郭元良的話再次在她耳邊回蕩。
“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忘恩負義是要遭世人唾棄的。”
這讓她本已沉澱下去的仇恨再次翻騰起來,她不能忘了父母的養育之恩。
那夜,杜始來訪,問了她很多問題。
“你為何想救綠環?”
“我就是想救她。”
“那你可知她牽扯到背後的大案?”
“什麼大案?”
一場談話到後來,李十二娘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報仇的機會。
杜始要走時,李十二娘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心想七年來自己為了舞劍,把腳趾都磨爛了,真的要放棄這一切,舊事重提嗎?
良久,她開口問道:“二娘,能不能算我一個?”
“什麼?”
“我與郭家有仇。”
“怎麼會?”
“我是郾城人,與師父是同鄉。郾城不大,但有鐵、有鹽、有銀,我小時候家裡很殷實的。我阿爺是縣衙裡的賬史,所以我知道這些。可在我六歲那年,阿爺得罪了人,對方雇凶殺了我們一家……...”
“是郭家做的?”
“他們以為我不知道,但我其實一直都知道,阿爺隻來得及把我送走,我也聽到他幾次與阿兄說郭家的生意有問題…….我本來以為,把自己賣到郭家當婢女,長大了可以報仇。可後來,我怕了,又遇到了師父,她讓我再活了一次。”
“那你現在還想報仇?”
“綠環死了。”當時李十二娘莫名這般脫口而出,低聲道:“過了七年,我活了,可綠環死了,那些事,沒變,想要把壞人殺掉。”
“那就算你一個。”
隻用了三天時間,李十二娘就變成了張三娘,杜始一直在她背後做著安排。
她知道從踏上這條路開始,她往後就不能再在眾人麵前舞劍了,七年學技,浪費了師父的心血。
但在今晚,她卻可以儘情地舞著。
一劍刺出,刺穿了眼前的郭家家丁,李十二娘毫不留情,恍惚中回想起了幼年破家的那一夜。
“眾弟子,平叛!
公孫大娘喊了一聲,如往常一樣始終支撐著她。率著眾弟子趕到她身邊,揮劍殺向那些家丁。
而往常隻是用來觀賞的劍舞,在這一夜成了真正的殺器。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駿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喊殺聲漸少,慘叫聲漸多。
郭元良目光看去,隻見郭家家丁已經快要敗退下來。
“圍住他們!彆讓這些假冒皇親的妖賊跑了!”
話雖這般說,他自己卻也驚得連退了數步。
而在他身旁的宋勵也是被嚇破了膽,有些後悔沒聽阿兄的話,回陸渾山莊去便罷了。
但他隱隱還看到了混亂中那些持劍傷人的女子,心中又浮起希望來,那可是公孫大娘與其弟子,怎麼可能跟著假冒的皇親?
若局勢逆轉,他就要一舉擒下郭元良,以郭元良的腦袋贈於張三娘,奪得她的芳也好。
宋勵正因局勢變化而心生搖擺,街巷上忽然傳來大喝。
“官兵在此,拿下那些假冒皇親之人!”
那是縣丞高崇來了。
宋勵於是又想即使是假的張三娘,那姿儀也不是山莊裡的奴婢們能有的,嘗嘗鮮。
總之,他還是繼續留了下來。
下一刻,變亂突起。
郭家家丁眼見縣丞來了,紛紛後退,讓出道路。
但誰也沒想到,那些假冒皇親的妖賊居然不突圍或縮回驛館,其中竟有人朝這邊殺了過來。
“郭元良!拿命來吧!
隨著這一聲清叱,衝在最前方的嬌小身影舞動了手裡的長劍。
“噗。”
血濺到了郭元良腳邊,他駭然變色,轉身便跑。
那持劍的女子腳步靈活,在同伴的掩護下徑直殺穿了家丁的防線,大步追上。
宋勵嚇得連連後退,跌跌撞撞差點摔倒,但目光看去,發現那持劍女子身影好像前夜見到的張三娘,心念一動,招呼了人手往那邊追去。
“你們快追。”
他也不說幫誰,鬼鬼崇崇地跟在後麵。
從驛館向西跑,有兩條小渠,渠邊都是民宅。
有兩個小小的身影正躲在黑暗的角落裡。
“渠帥,縣尉可說了,我們隻管盯著報信。”
“我知道。”
“那你帶刀做什麼?”
“我這麼能打,他們怎麼能撇下我……來了,盆兒,你去提醒我涼叔。”
“噢。”
等盆兒離開,任木蘭便站起身來,往前跑去。
她聽到了慘叫聲。
“彆殺我!”
啊!
“彆殺我!啊!”
“噗。”
“彆殺我……我救過你的命啊.”
“噗。”
“救我……救我....”
“這一劍,謝你的收留。”
“噗。”
......我收留了你.....
地上的那人艱難地往任木蘭這邊爬過來,身後跟著一個小女子,正一劍一劍往他身上紮。
任木蘭於是向那小女子揮了揮手,歡喜道:“張三娘,是你啊,快過來,是我啊。”
李十二娘又是一劍,刺出後閉上眼,恍惚了一下。
才轉過頭,身後已響起了密集的腳步聲,她忙道:“木蘭?你快走,我先引開他說罷,她匆匆便跑。”
“哎,我……”
任木蘭還想說話,追兵已到,她隻好連忙往黑暗中一縮。
隻聽得一眾人趕到,紛紛嚎叫起來。
“二郎!”
月色悠悠,照著地上的積雪,郭元良已經死了。
今夜叛亂的匪首郭家父子已死,木已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