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深耕(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6690 字 3個月前

“嗞——”

錘成鏵式犁的紅色烙鐵冷卻時騰起一團煙氣。

薛白挺喜歡聽這種聲音的,每次來鐵匠坊巡視,都會在繁忙中抽空,駐足在鍛鐵台邊上看一會。

他吸了吸鼻子,這次沒有烤肉的氣味,隻隱隱聞到鐵器那微微有些澀的味道,卻更讓人心安。

“看看,這可是縣尉要的犁鏵?”

“魯老覺得這犁能耕到地裡多深?”

“一尺該是有的,少有犁能耕到這麼深。”

薛白點點頭,笑道:“所謂深耕細作,耕得深,種子放到了土壤裡,才能更好地汲取養分。”

魯三蝕訝道:“縣尉也懂農活。”

薛白說的既是農活,更是他自己,得把自己放到最底層的土壤裡。

他畫的圖紙都是根據童年時在鄉下見到的農具,至少都是一直沿用下來的。

比如如今農人用的多是長直轅犁,回轉困難,耕地費力。他造的曲轅犁則易於調頭、轉彎,可節省人力畜力;踏犁則是適合在山地上用;另外還有些農器是大唐已有了,但在形製上還可稍微加以改進,或者還未推廣開的。

相比於創造一個新的工藝,若能讓一個工藝稍加進步一點並且真正地推廣開來,帶來的改變反而會更大。

作坊內熱火朝天,鐵鏵、鏟子、鋤頭、鐮刀越擺越多,外麵的雪卻越下越大,天也越來越冷了。

~~

冬天的土地凍得硬梆梆的,還是得等到開春了才能開荒,要做的準備卻還很多,首先是人。

薛白趁著冬天,收容了一百零九餘戶,四百多個無家可歸的貧民,有剛失去田地的農戶、漕工、流民,五花八門。

這些人都被安置在興福寺背後,原本暗宅所在的位置。巷牆已經完全拆掉了,磚瓦用來修補屋舍。暗宅也不再神秘,一塊大牌匾上寫著的是“濟民社”,遠看像是一座醫館。

“縣尉來了!”

幾個孩子正在大門處玩耍,見到薛白過來,連忙跑進大堂裡把家人喊了出來,不一會兒,院裡便站滿了人。

“該做事的都去做事吧,一隊二隊去把柴刀、柴禾搬進來。”

“是,縣尉。”

因屋舍有限,這些貧民當中除了一部分夫妻,剩下的則是按男、女分開住,彼此已很熟悉,其樂融融的樣子。

任木蘭手底下的孩子們如今也都住在這裡,再加上收容的孤兒以及貧民家的孩子,白日裡會一起幫忙做些事,也開始識字;織坊也已經開了,由楊家商行出麵,雇傭了從暗宅中救出來的奴婢,與貧民家的婦人、女兒們一起織布,領份工錢;老人們則做些洗衣炊飯的雜活;男丁則被編練成隊,眼下每天隻是列隊聽訓,偶爾做些力氣活。

都是快活不下去的貧苦人,聚在一起相互幫忙,倒也有條不紊,口角肯定會有一點,有縣署官吏壓著,沒出什麼大事。

隻是縣署出了錢糧養著他們,總不能一直這樣入不敷出。

這日薛白過來,先是看了看,見他們已不再像最開始那般餓得有氣無力的樣子。

“坐吧。”

他一開口,一百五十三個男丁齊刷刷席地而坐,傻愣愣地等著縣尉說話。

“都是大好男兒,總不能一直由縣裡養著,連你們的阿娘妻子都還在織坊做事。你們呢?待開了春,我打算帶你們一道去開荒,願意賣力氣的留下,若有隻想要混吃等死的現在可以走了。”

沒有人走,收容這些貧民時,本就初步篩掉了那些奸滑懶惰的,都是老實本分的農人,此時一個個都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出。

“縣尉,俺們巴不得有田種哩!”

“好!”

薛白道:“但還有一個問題,偃師縣能開荒的山地就那麼些,最多不過三十頃。若依律,一戶八十畝口分田、二十畝永業田,至多不過分三十戶,養不了伱們這麼多人。”

眾貧戶遂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倒也有腦瓜子好一些的農戶小聲嘀咕道:“不用一百畝,隻要少些稅,三十畝地我就養活得了娃兒。”

“依唐律,開荒田三年免租稅。然而一人開不了三十畝的荒,需有眾人合力,你們一百零九戶,可願意全力開荒三十頃,合力耕作,多勞多得。若如此,年產三千石,再添上其它收入,可養活你們四百一十七人……”

這世道,麵對一層層的盤剝,這些最底層的貧農如散沙一般各自耕幾畝薄田,顯然是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得要團結。至於私產或更好的分配方式?活下去才能談。

他們凝聚在一起,薛白才可以更好地帶領且幫助他們。

“我會立一些規矩,你們願意守規矩,接受它的獎罰,濟民社便擰成一股繩,一些由個人做不了的事,百五十男丁還能做不到嗎?”

人群還是沉默著,沒有人回答,但他們的目光都追隨著薛白,安靜地表達著敬重與服從。

“做得到嗎?!”薛白又問道。

“能!”

“做得到!”

他們回答得雜亂無章。

但沒關係,這個冬天,薛白要做的就是訓練他們,讓他們把孱弱的身體養結實,再明白一些基本的道理。

否則,等開了春,挖渠引水、開墾荒田之後,必然要麵對各種壓力,沒有強壯的體魄和精神,他們是守不住他們的田地的……

~~

縣署,尉廨。

“要開荒田,除了勞力、農具,最重要的是挖渠引水。”

殷亮正在不厭其煩地教著杜五郎做事,把他與薛白一起去考察的水利圖紙畫出來,道:“偃師境內灌溉水源有伊、洛兩條大河,崔河、馬蹄泉、中州渠,以及一些小河渠。最好的田地都是在水源附近,屬於寺廟、高門所有,或是親王公卿的寄祿田。能夠開墾的荒田隻有北邊邙嶺,或南邊嵩山下的山地,離水源很遠。”

杜五郎也不傻,問道:“那得修渠?”

“是啊,修渠可不是易事,若非太過辛苦,縣中大戶早便組織人手開荒了,豈須等少府來做。”

“殷先生說怎麼辦?”

“有了農具,無非是雇人挖渠罷了。”殷亮道:“偃師縣不缺閒散的漕工。”

“我還以為要征力役呢。”杜五郎道,“征力役來辦有利於百姓的實事,都已經是難得的好官了,這次打算雇人,工錢又從哪裡來?”

“五郎可有妙法?”

“要我出?要不讓豐味樓再捐一筆?”

殷亮搖頭道:“這不是長久之計。”

說話間薛白推門進來,帶來了門外的寒風與飛雪。

“少府回來了。”

“在聊什麼?”

殷亮道:“在愁開春挖渠的費用。”

薛白道:“這筆錢該是縣署出的,賬房上也有,畢竟剛查抄了郭萬金。”

“隻怕呂縣令不會拿出來。”殷亮道:“聽說他花了大價錢在殷墟造了個祥瑞,看來寧可把縣中錢糧花在奉迎之事上。”

“殷先生對金石之學感興趣,可有去看過?”

“我不是感興趣,是很感興趣。但看了呂令皓那破土而出的祥瑞,怕要被他氣死。”

薛白想了想,道:“他問我能否替他遞禮物給楊貴妃、高將軍。”

杜五郎道:“他也不關心彆的了。”

“那便以此名義來支用吧。”薛白遂將此事敲定下來,接過殷亮算好的修渠的花銷。

“修渠可不是小錢。”杜五郎道:“沒有上千貫可辦不成。”

薛白反問道:“你知道呂令皓願意送多少錢的禮嗎?”

“我還是彆知道了,給我心裡添不痛快。但你讓他支了錢,卻給楊貴妃、高將軍送什麼合適?他們的眼界,一般寶貨還真看不上。”

“寫封信吧。”薛白道:“我的字也不錯……”

~~

新的縣丞還沒消息,大概要等吏部試之後,也不知多少人在盯著這個畿縣闕額,上下打點、爭破腦袋。

偃師縣署中,縣令與縣尉卻漸漸找到了相處的模式,在這個冬天,像是一切都步入了正軌。

到了臘月,虢國夫人送給薛白的年禮到了,裡麵竟還真夾著一封楊貴妃的回信,薛白把這信的後半部分給呂令皓看了一眼。

那顯然是由宮人代筆的,答複已收到了偃師縣官的問候,並代高將軍答複……也就僅此而已了。

呂令皓大為驚喜,他把縣署賬麵上的錢挪走了上千貫,為的就隻是這一句。

“這真是……楊貴妃與高將軍也知道我這微末小官了?”

薛白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呂令皓目光留戀地再次看了那信紙,前麵的內容都被折起來了,他隻能看到後兩列。此時卻發現前麵還有很長的紙頁。

“薛郎,這信上還寫了什麼?”

“義姐對我的囑咐,就不必給縣令看了吧?”

“是,對了,我沒打聽到你運了什麼寶貨到長安,還以為你沒送。但不知這次送的是什麼,往後貴妃、高將軍問起來,我才好回答。”

“真是書畫。”薛白道:“縣令莫非以為我貪墨了送禮的錢不成?”

兩人之間其實毫無信任,耐著性子應付對方罷了。呂令皓眼睜睜看著薛白將那信紙收回袖中,忌憚有之,嫉妒亦有之,臉上的笑容卻更溫和起來。

“你我同縣為官,往後要多加親近才是……”

這大概是薛白與偃師縣官紳們關係最好的一段時間。

一方麵他還在消化高崇的遺產,另一方麵他還在積蓄力量,施政也選擇不觸碰到那張強大的利益網。造農具、開荒田,隻是在邊邊角角小打小鬨,因此大家都十分和睦。

過了臘月,伊洛河也結了冰,不論是漕工、農夫、奴隸,或是世紳,都已進入了一年中最閒暇的時候,等待著過年。

宴邀薛白的請帖也開始多起來,臘月十二,崔晙便廣邀親朋到宅中赴宴,整個縣城有頭有臉的人物皆在受邀之列。

“薛縣尉年少有美才,卓爾不群。其實待人有風度,人品絕佳。”

宴上,提及薛白,崔晙不吝嗇讚譽之詞,呂令皓、宋勉等人亦是附和稱讚。大家雖然有過不愉快,但隻要利益相得,不愉快都會過去。往前看,才能攜手共享富貴。

“本縣亦欣賞薛郎……對了,他怎還不來?”

“薛縣尉昨日便出城了。”郭渙再去打聽了回來,小聲道:“許是有事耽誤了,沒趕得及回來。”

~~

風雪中,有一名四旬左右年歲的大漢牽馬到了魁星坊薛宅,正要叩動門環,恰遇一對小夫妻牽著手要出門。

“敢問,可是薛縣尉當麵?”

大漢看著眼前少年郎君那張臉,也有些遲疑,暗想也許是大家讚薛縣尉才貌都是客氣話吧。

“我不是啊,我是縣尉的幕僚、春闈五子之一的杜謄,可聽說過我的名字?”

“原來是杜郎當麵,某家姓樊名牢,想要拜會薛縣尉,不知他可在?”

杜五郎反倒是吃了一驚,連忙把薛運娘拉到身後。

“你就是樊牢?!”

他抬頭看去,樊牢身量至少六尺五寸,虎背熊腰,滿臉都是絡腮胡子。這是很威武的身材相貌,唯獨一對眉毛是八字形,眉頭還皺成一個“川”字,顯得憂慮過甚的樣子。

“是,我想找薛縣尉談些事務,方才到崔宅打聽了,他似乎不在那裡?”

“我倒是知道他在哪,你等一下,我帶你去。”

杜五郎有些驚慌,連忙拉著薛運娘回宅院,“嘭”地關上門,等再出來,身邊帶著的已是薑亥,還牽了兩匹馬。

樊牢渾身氣勢很強,但一遇到薑亥,卻還是被壓了下來。兩人彼此對視了一會,薑亥傲然咧嘴一笑,驅馬走在前麵。

~~

冬月到臘月,薛白已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偃師境內走走逛逛,實則是暗查田畝。

他當然信不過郭渙。

這日在伊河南邊,他看到前方的一排農舍有些眼熟,向殷亮道:“我們上次就是丈量到這裡?”

“是,到了這裡,崔河到鞏縣之間的田地就都丈量好了。”

“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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