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右相一手提攜的人。”哥舒翰道:“今日東宮辦滿月宴,你不去。反倒跑到我這裡來,你到底站在哪邊?”
“我站在大唐社稷這邊,隻與以國事為重的忠臣來往,不論他是東宮還是右相的人。”
薛白既不在乎東宮,也不懼怕右相,因此顯得格外坦蕩。
哥舒翰深深看了他一會,道:“你該到我幕府裡任事,要破吐蕃,就該有這種無所顧忌的銳氣。”
說罷,他舉起酒一杯飲儘,十分暢快。
薛白道:“我剛遷為監察禦史,隻好謝絕將軍美意了。”
“說到禦史,右相打算加我為禦史大夫。”哥舒翰道,“雖說隻是個寄祿官,但名義上,你們都是我手下的官。”
“是。”
“我有話直說,你們的彈劾都停下,再敢與右相作對,休怪我翻臉無情。”
說到最後一句,他語氣雖沒有任何變化,但話音裡卻莫名迸出殺意來。
薛白道:“豈是與右相作對,以國事為重罷了。”
顏真卿道:“將軍也知,我在隴右彈劾官吏,絕未摻雜私心。如今到了長安亦然,所彈劾之官員,皆為民生大事。”
“但我摻雜了私心。”哥舒翰直率地承認道:“右相於我有恩,我這人恩必報、債必償,這趟回長安,必須為他處理好麻煩。”
說著,他指了指薛白,道:“你就是右相的麻煩。”
薛白搖頭道:“右相的麻煩不在於我,而在於他任相以來嫉賢妒能、排除異己,他沒能解決大唐的問題,反而埋下更多隱患,使天下人怨聲載道,如今他老了,顯出軟弱了,如何會沒有麻煩?”
“我不管這些。”哥舒翰道,“我隻管依右相所言,你若不識相,旁人對付不了你,我能。”
他當然能,他今年在邊境立了大功,使聖人龍顏大悅,哪怕派人殺了薛白,受到的懲罰也要比旁人輕得多。
這個禦史大夫雖然是掛著虛職,但僅憑威壓,就能在離京之前讓禦史台重歸李林甫掌控。
即便顏真卿、薛白不怕他,但包括楊國忠在內的其他禦史也必然要給哥舒翰一個麵子。
“此事就這般說定了。”哥舒翰頗為霸道,以公卿之尊拿起酒杯敬酒,又是一飲而儘,道:“誰再找右相麻煩,我就找誰麻煩。”
~~
與此同時,右相府。
見過了哥舒翰之後,李林甫終於稍微放鬆了些。
這些年因嫉賢妒能打壓了很多的心腹,好在那些不能威脅到他相位的胡人邊鎮沒有受影響。而他任相十六年,所積累的人脈、地位,在朝堂上還沒有任何人能與他相比。
“看懂了嗎?”他向李岫緩緩問道。
“孩兒今日才明白,阿爺舉薦哥舒翰為禦史大夫,實深思熟慮、目光長遠。”李岫道,“聖人喜哥舒功勞,有意使之成為上卿,因此,無人可阻止此事。而禦史台乃咽喉,至關重要,哥舒雖是武人,卻能為阿爺鎮住那些禦史,局麵便可挽回了。”
李林甫聽了,沒有顯出喜色,反而道:“為父出麵,自可迎刃而解。但你呢?難道要一輩子蜷縮在為父的羽翼之下嗎?”
“孩兒……慚愧。”李岫道:“孩兒會學阿爺,尋找如哥舒翰、阿布思、安祿山一樣,忠誠能乾的微末官員,施恩、提攜,待羽翼豐滿,方好護佑家族。”
“如今才明白,但願不會太晚吧。”李林甫歎道。
李岫低下頭,麵露苦色。
不是他明白得太晚,三年多以前,他就明白這道理,所以極力主張嫁妹妹於薛白。若成,薛白又何嘗不是他的哥舒翰、安祿山?
分明就是他阿爺執迷不悟,到現在才肯承認漸漸老了。
李林甫心中大約也清楚,因為他接著也想到了薛白,吩咐道:“召羅希奭來。”
不多時,羅希奭到了,恭恭敬敬行了禮。
“本相吩咐你辦的事,有眉目了嗎?”
“有。”羅希奭應道:“下官仔細查了顏真卿辦的幾樁大案,發現了不少疑點。”
他是有備而來,從袖子裡拿出了幾份卷宗交上去。
“朔方縣令鄭延祚三十年不葬母之案,十分可疑,豈有人三十年不葬母?”羅希奭道,“下官使人去問了鄭延祚,得知真相,此事乃顏真卿向他索賄不成,行構害之實。鄭延祚之母三十年前早已走丟了,他是好心把一個老婦安置在僧舍,給了銀錢,讓僧人照料。後來這老婦過世,以訛傳訛……”
李林甫懶得聽,問道:“有證據嗎?”
“有!”
羅希奭大聲且爽快地應了,道:“鄭延祚三兄弟,以前僧舍老僧都是人證。”
李岫問道:“有物證嗎?”
羅希奭道:“此案關鍵不在於物證,在於哥舒將軍,聽說鄭延祚曾經想給顏真卿一點教訓,是哥舒將軍麾下有將士從中阻撓……”
“本相會問哥舒翰。”李林甫淡淡道:“不夠。”
“還有一案,更能對付顏真卿。”羅希奭道:“顏真卿構陷金吾將軍李延業,稱其私下宴請吐蕃,且車駕逾矩。但這件案子反而是顏真卿沒有證據,李延業常伴聖人左右,深得信任,聖人沒有聽憑顏真卿的一麵之詞就下定論,已命大理寺詳查。”
這些事,李林甫都知道,隻看羅希奭有什麼主意。
“右相,隻要能讓大理寺斷定李延業是被冤枉的,足可打壓顏真卿。”
~~
開明坊,曹家小院。
哥舒翰還在與顏真卿、薛白聊天。
朝堂之事,他懶得多談,一錘定音之後,向顏真卿問起了另一樁事。
“那批吐蕃人,顏公可有幫忙盯著?”
“盯著。”顏真卿道,“他們幾次到了金吾將軍李延業府中私議,我已彈劾了李延業。”
“彈劾他做甚,正該順藤摸瓜。”
“一則金吾衛牽扯甚大,不可怠慢;二則,打草驚蛇未必不如順藤摸瓜。”
哥舒翰點點頭,道:“這是對付外敵的國事,我等食君之祿,少些內鬥爭權,多為國事操心才是要緊,薛郎認為呢?”
“將軍所言有理。”
“請薛郎幫忙去買些屠蘇酒來如何?”
薛白看了一眼,見堂上還有好幾壇酒,知道哥舒翰與顏真卿有事要私下談,遂起身出去。
他也不去買酒,站在院中看著廚房,曹不遮正在煎藥,嘴裡罵罵咧咧的,說哥舒翰以前也就是長安的無賴,如今當了大將軍也還是無賴。
哥舒翰今日說的,薛白其實有心理準備,王鉷死後留下的政治財產,分贓分得差不多了,他也不需要禦史台再起到更多的作用。
接下來隻剩下一個關鍵的位置,若能把楊國忠推上去,那麼接下來的天寶九載,楊國忠自然會死咬住李林甫不放。
等了一會,顏真卿出來,道:“走吧。”
“宵禁了。”
“兩任長安縣尉,還能被宵禁困住嗎?”
顏真卿玩笑著說了一句,但出了宅院之後,卻是歎息了一聲,道:“可發現了?長安城的宵禁越來越鬆散了。”
薛白道:“金吾衛懶散了,薛徽過完年也要致仕了。”
“整個朝堂都老了啊。”
“老師若能在兩三年內拜相,可就是天寶年間最年輕的宰相。”
“怎麼?鼓動了陳希烈、楊國忠、張垍,現在連我也要鼓動了?”
“學生說認真的。”薛白道,“學生真正希望的,就是在兩三年內把老師推上相位,讓這大唐還能延續盛世,至於陳希烈、楊國忠、張垍……難堪大任。”
顏真卿撫須笑問道:“喝了幾杯?”
“一杯,學生沒醉。”
“既沒醉,為師與你說些正事。”顏真卿道,“婚期定在天寶九載三月如何?”
薛白踢開地上的一個雪團,應道:“聽老師安排。”
~~
臘月初六。
禦史台,察院。
薛白已經爭取了一些官職,提攜了一批他篩選出來的微末人才。如今隻等過了年,這些人入京任職,包括杜有鄰,也得交接了洛陽的差事再帶著女兒們回長安。
往後這些人才們作出成績來,才是他薛白的實力。
這算是他爭權奪勢的主要思路,反而沒太多勾心鬥角的伎倆。
尤其被哥舒翰“嚇唬”了之後,他終於稍顯得安份些,老老實實當他的監察禦史。
監察禦史是“清要”之職,清貴且重要,換言之就是事情很多,有糾、察、彈、推四項,即糾正百官朝會禮儀;巡察宮城、皇城、驛站、州縣;彈劾失職犯法的官員;推鞠問案。
這日,他正在都廳裡聽著毛若虛吩咐差事,忽聽得禦史台前院裡一片喧鬨。
待隱隱聽到“顏真卿”三個字,薛白不等毛若虛開口,直接便走了出去,隻見一群金吾衛正在那裡吆喝,包圍著一隊大理寺的差役,喊著要顏真卿到大理寺去與李延業當堂對質。
“你們就是冤枉了我們將軍!現如今已找到證據,還不去還將軍清白?!”
“……”
禦史彈劾錯人一般也不打緊,但若動靜鬨得太大,為了平息事端,貶謫禦史到偏遠地方去也是常見之事。
薛白不急著上前,而是站在那觀察著眾人的反應。
末了,他一轉頭,隻見殿院的台階上,羅希奭正站在那冷眼旁觀。
薛白其實不太明白,以顏真卿的聲望,他們為何首先對顏真卿動手,但很顯然,右相府的反擊開始了。
他略略思忖,沒有去攔那些大理寺的差役帶顏真卿去對質,而是出了禦史台,直接去往開明坊找哥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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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一直到了傍晚,處在少陽院的李亨也得到了一個不全麵的消息。
他再次把紙條遞到張汀麵前。
“哥奴出手對付顏真卿了,我想不通。”
“開始反擊了,但怎麼首先會找個最硬的骨頭?”張汀思忖了一會,喃喃道:“若讓我猜,他這是又想嫁女給薛白。”
“真的?”
李亨譏笑一聲,隻覺哥奴十分可笑。
須臾,他目光一沉,卻是也思量起來。
聖人最近對東宮不錯,讓他重新有了一些想法。尤其是他聽張垍說,薛白近來與李泌、李月菟走得很近。
“我們出手幫一幫顏真卿。”
“嗯?”
“如此,這樁婚事到最後,是誰嫁過去可就說不準了……”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