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卻不以為意,嫻熟地點了菜,非常大方地丟了一粒小金珠子,要了好酒,最後交代道:“酒要管夠。”
“好咧,官人稍等。”
哥舒翰卻是歎了一口氣,道:“這裡沒幾個人還認得我了。”
“畢竟是威名赫赫的大將軍了。”
“將軍有將軍的煩,我在這裡混到了四十歲,錢用完了便來這賤價的青樓。”哥舒翰道,“當時旁人雖瞧不起我,我至少青春年少,如今位高權重,可惜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
薛白道:“我和將軍不一樣,我是從小立誌。”
他看得出來,若讓哥舒翰真來這裡嫖,其實也嫖不動了,喜歡過來,嫖的無非是年輕時的感覺罷了。
“你和王將軍像些,沉悶。那就說正事,為了顏公的事過來?”
“是。”薛白道:“李延業私下破格宴請吐蕃人,這案子若還讓他翻了,對隴右士氣也會有所打擊吧?”
“伱彆當右相是傻瓜。”哥舒翰道:“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不必說了,直說我的打算吧,讓顏公避一避,遂了右相的心意。”
“為何?”
哥舒翰等鴇母把酒菜端上來了,才道:“你知道那些吐蕃人是誰嗎?”
“不知。”
“神龍三年,金城公主和親吐蕃,嫁給了吐蕃讚普,所謂‘讚普’也就是吐蕃王,此人名叫尺帶珠丹,他雖迎娶金城公主,實則野心勃勃,屢屢欲侵吞我大唐疆土。”
薛白知道金城公主已死了十年,那麼,尺帶珠丹估計也很年邁了。
哥舒翰道:“這兩年,聖人攻打吐蕃決心堅決,將士用命,蕃軍連連敗退,尺帶珠丹打算求和,故而又派人來長安。李延業私下接見的,便是隨吐蕃使者前來的人。”
“是將軍讓我老師盯著這些吐蕃人的?”
“不錯。”哥舒翰道:“你一知半解,想必認為這些吐蕃人是探查大唐虛實的細作?”
薛白問道:“不是嗎?”
他認為顏真卿之所以如此警惕,很可能有這部分原因。
然而,哥舒翰卻搖了搖頭,思考了一下能否告訴薛白,方才繼續開口。
“沒有什麼吐蕃細作,真相是,吐蕃有大臣想要弑殺尺帶珠丹,故而暗中派人來長安,請求大唐支持。李延業私下接見吐蕃人,其實是奉了聖人的秘旨,顏公不該彈劾他。”
“哥舒將軍不如直說,你完全聽從哥奴的安排了,還顯得直率些。”
“我說的是實情。”哥舒翰道:“顏公與這些吐蕃人是同時到長安的,路上許是見過麵,疑他們是細作,警惕之下,彈劾了李延業。我那天支開你,為的就是告訴他實情,但他顧忌名聲,不肯收手,右相隻好請他到大理寺。”
薛白道:“將軍這意思,我老師為了名聲,冤枉李延業。”
“我的意思,顏公一開始誤會了,之後下不來台。”
“這也是哥奴的說辭?”
哥舒翰道:“吐蕃有一部族名為蘇毗,蘇毗人乃西羌種,人逾萬家,地域廣闊,鬆讚乾布在位時征服蘇毗,如今蘇毗人欲叛,暗中聯合了吐蕃九政務大臣中的一些人。我言儘於此,你若不信,可到聖人麵前繼續告狀,看看到底是你老師錯了,還是李延業錯了。”
薛白聽他說的如此詳實,終於意識到哥舒翰說的有可能是真的。
金吾將軍奉聖人秘旨見了吐蕃叛徒,恰被顏真卿知曉了,上書彈劾……這部分可能是真的。
然後呢?哥舒翰提醒顏真卿彈劾錯人了,顏真卿不聽,李林甫借機出手?或者說此事一開始就是一個局?
……
“我知道你在對付右相。”哥舒翰道:“今日隻有你我二人在這又臟又小的青樓,我說幾句心裡話。”
“好。”
哥舒翰道:“先說王將軍,我受過王將軍的大恩,願為他去死。世人都說王將軍忠義,但我告訴你,在石堡城一事上,王將軍確實是存了私心,為將者,對敵人不夠狠,損害的是大唐,他交構東宮,聖人、右相沒有冤枉他……你不必反駁,你才與王將軍相處多久?我與他出生入死那麼多年,我比你了解他,早晚有一天你會發現,王將軍他不完全是為了大唐或麾下將士。這些話,我並非在說他不好,而是他這四鎮節度使累積了過多的聲望,世人把他看得太好了,這是捧殺,人不該那麼好。”
薛白道:“人原本就是多麵的,怎麼說都是對的,但最後定論還是看我們的立場,不是嗎?”
“王將軍尚且如此,顏真卿也是如此。”哥舒翰自顧自道,“就因為他是老師,他便不會犯錯不成?何況這錯誤也是人之常情,外放兩年也就是了,誰也不曾說過要重罰於他。相反,捧殺才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