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
皇城,秘書省。
一間公廨的門被人推開,正在其中的陳希烈、薛白轉頭看去,隻見來的是張垍。
“楊國忠呢?”
張垍稍稍皺眉,見有人竟來得比他晚,感到有些不悅。
薛白道:“上元將至,想必他正花心思為聖人準備禮物。”
“果然是唾壺。”張垍微微一笑,打心眼裡瞧不起楊國忠。
這兩人,一個是名相之後,風流俊才,年紀輕輕就被選為駙馬;一個是家族敗類,吃喝嫖賭,靠著逢迎巴結謀得晉身。從根子上就相斥,能看對方順眼才怪了。
“我們先議吧。”薛白道,“不等他了。”
“好。”張垍語帶調侃,笑道:“我們才謀了幾個官位,哥奴就開始反擊了啊。”
陳希烈則是憂心忡忡,再往屋門處瞥了一眼,心想,楊國忠之所以不來,莫不是因為局勢有了變化?眼下這情形,與李林甫對著乾,也許還真不如在上元節多花些心思討好聖人。
這位左相心中思量著這些,那邊薛白已把他對事態的判斷與張垍說了。
“嗯,我已聽長源說過。”張垍沉吟道:“此事我會找機會稟告聖人,但該有證據。”
“這是軍國大事,與其由幾個禦史慢慢找證據,不如聖人下旨一查。”
張垍要想當宰相,自該要讓聖人知曉他在政務上有才能,並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但如何做必須得思量好,以免弄巧成拙。
另外,向聖人預言吐蕃、南詔聯合,亦等於幫了顏真卿一把,他卻還沒等到薛白向他提出請求。
“我聽說,苗晉卿擬貶顏真卿為合州長史。”張垍問道:“左相,可有此事?”
這一問,他既是給薛白施壓,更是在敲打陳希烈。
陳希烈沒想到張垍能這般詳細地知道吏部的文書往來,微微有些慌張,道:“是,老夫……暫時壓下了。”
“那左相可得壓住了。”張垍隱約有些譏意,與薛白對視了一眼。
他目光裡的意味很明顯了,陳希烈是個靠不住的軟骨頭,李林甫才開始貶一個官員,陳希烈就已經有點扛不住了。
說話間,外麵傳來動靜,之後,楊國忠推門進來。
“公務繁忙,來晚了,多包涵。”
“你公務比左相還繁忙?”張垍以玩笑的口吻問了一句,同時嘲笑了兩人。
楊國忠竟是沒有反擊,賠了個笑臉。
這反應倒讓薛白有些意外了,楊國忠一向媚上而欺下,張垍的地位清而不要,沒到能讓他服軟的地步。
“阿兄去哪兒了?”
“上元節,做了些準備。”
“……”
是日,四人這般碰了頭,定了下一步的計劃。
他們會向聖人諫言,提出懷疑南詔叛唐歸附吐蕃一事,陳希烈則負責穩住中書門下與吏部的形勢。
一旦拿下金吾將軍李延業,審查出證據,那李林甫勢必威望大跌,而此消彼長,往後他們在朝堂上的話語權當更重。
此事簡單來說,顏真卿、薛白把一樁功勞分潤給這三位重臣,換取他們的支持與保護,然後大家一同上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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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選在秘書省碰頭,因當年薛白提議修書,許多重臣皆兼著監修之職。
談過事,離開秘書省,薛白看了看天色,到刊報院去找了王昌齡。
午後的陽光照在消融的積雪上,隱隱能看到飄浮的木屑粉末。
衙署院中彌漫著木頭與油墨的氣味,好聞中帶著些刺鼻。
桌案上擺著一壺酒,王昌齡正在看文稿,每看一篇都要把紙拿起來,因字跡大小不同而調整一下看的距離,太近或太遠,他都看不清楚。
再一抬頭,見薛白進來,他不由笑了出來。
“薛郎難得有空閒過來。”
“說得好似我比王大兄還忙一般。”
“我還真稱不上忙。”王昌齡起身,從多寶擱子上取出一個杯子來,道:“你這不會喝酒的毛病須改,酒量如詩才,該多練。”
“酒量如詩才,看的恐怕是天賦。”
薛白接了一句話,順著這話題便說了起來,道:“對了,近來聽聞王大兄詩雲‘悔教夫婿覓封侯’,一句轉折之妙,千古名句。”
王昌齡斟了一杯酒往前推了推,道:“你也沒認真誇我,今日來,竟是有事與我這仕途不順的老頭說不成?”
“順道過來聊聊罷了。”薛白道,“王大兄也知道,近來左相向朝廷舉薦了一批人。”
這便是他的能耐,官位雖不高,卻能替朋黨謀官。
然而,王昌齡卻是擺手道:“薛郎的好意,我心領了,然我對仕途功名看得淡了,便不摻和了。”
薛白揣著酒杯,道:“大兄以往的詩,可不是如此意氣蕭索。”
王昌齡長歎一口氣,道:“郭公逝世,劍南節度使一職,隻怕該由節度副使鮮於仲通接替吧?”
“是。”
此事薛白也是一直關注的,郭虛己一死,劍南節度使的人選基本上就是鮮於仲通了,隻是因鮮於仲通與楊國忠交好,李林甫一直阻撓,想必也阻撓不了多久。
“你問我為何意氣蕭索?”王昌齡道:“可發現了?邊鎮大將,幾乎已都是胡人了。”
薛白也意識到了,如今這大唐,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範陽平盧兩鎮節度使安祿山、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哥舒翰、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邊鎮基本上可以說都是胡人任帥。
但他至少保下了河東節度使王忠嗣,另外,當時朔方節度使任命的是張齊丘,薛白並不了解張齊丘,隻知郭子儀就在此人麾下任朔方抹兵馬使。
“還是有兩位漢人節度使的。”
“並非我輕視胡人,而是如今這大唐邊鎮……”王昌齡有些不知所言,最後苦笑道:“悔教夫婿覓封侯,因為被閨中牽掛的漢家男兒,已經封不了侯了。”
說罷,他抬頭看向薛白,問道:“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但我這詩中所言,錯了嗎?”
“沒錯。”
薛白忽覺得王昌齡的詩有些辛酸。
他年輕時出塞,寫下那麼波瀾壯闊、蕩氣回腸的邊塞詩,到如今隻剩下閨怨、閨怨。
當今天子也許還在想著滅吐蕃、建不世功業,卻沒發現一個年邁的詩人已經見證了大唐軍隊從所向披靡到逐漸凋零的變遷史。
“回長安這兩年,我才知府兵製已經毀了,完全毀了。”
“大唐以府兵立國,到如今均田名存實亡,而戰事頻發,兵役繁重,百姓避役,而兵士、馬匹、武器耗散殆儘,折衝府徒留官職,多年不遷升,士人引以為恥。”
“就在去年五月十日,哥奴上奏,停止折衝府魚書,改府兵為募兵。然而應募者皆為市井走販、無賴子弟,何嘗習過兵事?”
“大唐承平日久,朝中多言可銷兵,於是民間挾兵器者有禁。子弟為武官,則為父兄所不齒。邊鎮皆攏絡胡人以為屏障,而國中無武備。如此局麵,誰家夫婿可覓封侯?”
“年輕男兒尚且封不了侯,我老了,更不會想著遷官。這些年我寫閨怨詩,實不瞞你,我就是對朝廷有怨,我年輕時寫的那些詩句……我做不到了。”
“金章紫綬千餘騎,夫婿朝回初拜侯……做不到了。”
王昌齡酒量很好,但抱怨到後來,似乎真有些醉。
他看著薛白,無奈地笑笑,隨口又念道:“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穀渾,這也是我當年寫的詩,真做不到了。”
以前,聖人很喜歡他的詩,但現在聖人很討厭他的詩,因為他變了,變得隻會寫閨怨。今日,是他難得肯再念念以前的詩。
“白馬金鞍從武皇,旌旗十萬宿長楊,哈哈哈,白馬金鞍從武皇!”
薛白端起酒杯一飲而儘,道:“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
“不錯。”王昌齡道:“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裡金刀血未乾。”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末了,王昌齡把酒壺完全倒過來,見裡麵沒酒了,歎息著喃喃了一句。
“一片冰心在玉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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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今日來,本是想勸王昌齡上進一些,接下來是爭取官位的機會。
但沒想到,一番長談之後,反而是王昌齡讓他更明白大唐軍製已敗壞到何等地步。
那麼,這些事他們能看出來,吐蕃、南詔能看出來嗎?
都說安史之亂使大唐由盛轉衰,薛白如今所見,卻發現大唐已經在由盛轉衰了,隻是絕大部分人還沒有發現,還沉溺在盛世的輝煌當中。
反而是清醒如王昌齡者,容易被當成怨婦嫌棄,所謂“一片冰心在玉壺”。
薛白卻想要拚命地搖醒世人,奮聲疾呼。
“看,南詔叛了、安祿山叛了、吐蕃殺進長安了……已經不是盛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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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郎君,伱醒醒。”
薛白倏然醒來,轉頭看去,見青嵐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他環顧四周,才想起昨夜自己有些醉了,回家之後就睡下。
“郎君做惡夢了吧?”青嵐溫柔地擦著他額頭上的汗水,道:“不怕,有我陪郎君。”
薛白遂將她抱在懷裡。
青嵐愣了愣,雙手環住他,輕輕拍了拍,問道:“郎君夢到什麼了?”
“夢到長安城成了一片廢墟。”
“不會的,你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記得嗎?我和郎君遠遠看過長安,長安夜色可美了。”
薛白卻不需要被青嵐安慰,他把她抱在懷裡時想的是他得要保護她,保護他要保護的一切。
這日到最後,卻有一位稀客來訪。
薛白得了通傳,披衣趕到前堂,隻見李騰空正站在那兒,衣袂飄逸卻又亭亭玉立。
兩人對視了一眼,沒有寒暄和見禮,卻是徑直說起了正事。
“我勸過阿爺了,他去查了雲南太守近一年呈遞的奏書,還向鴻臚寺調了南詔王的進表。”
“那就好。”
李林甫若能早些反應過來,到時折損的威望自然也會小上許多,但朝廷能早有準備,這其實是薛白更願意看到的結果。
“還有一樁事,你或許已知道,安祿山已經抵達長安了。”
“是。”薛白道,“楊國忠以為他不敢來,如今既來了,想必聖人更加相信他了?”
“這我不知,你得罪了許多人,小心些。”
說過,李騰空告辭而去。
薛白正好去禦史台,遂再次表示順道送她回府。
兩人這才閒談了幾句。
“聽說,你三月便要成親了?”
“嗯。”
“我與顏嫣亦是好友,到時莫忘了給我請柬。”
“好。”
薛白側目看去,李騰空不愧是修道之人,平淡衝和,萬事不縈於懷的模樣。
他覺得自己應得太短促了,有心說些什麼,遂問道:“上元節,你還會與鹹宜公主去花萼樓禦宴嗎?”
“還未定下。”李騰空道,“你呢?還會在禦宴上寫詞嗎?”
“大概是不會了,江郎才儘,寫不出什麼佳句了。”
“你給季蘭子寫的桃花詩就是佳句。”
薛白一愣,李騰空已自覺說錯話,快走兩步,登上了馬車。
他送她回了右相府,門口的金吾衛紛紛側目,顯然是認為最近他來得太過勤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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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愈發近了,禦史台也不似平時繁忙。
薛白做完手上的差事,轉到殿院去見顏真卿。
以往顏真卿名望高,公房裡絡繹不絕有官員來套近乎,近來他惹了麻煩,身邊很快冷清下來。
薛白到時,他獨自坐在那,提筆寫著什麼。
“老師奮筆疾書,可是又要彈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