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杜妗回了屋中,栓上門,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書來,對照著密信破譯。因這是薛白傳給她的,還是用的隻有他們兩個人能看的標記。
然而,如此機密的程度,信上的內容卻很簡單。
——薛白已到華山了,讓她想辦法暗中離開長安,並調動所有最心腹的人手到華陰縣,聽他親自安排。
拈著信紙將它燒了,杜妗目露沉思。
她想到,薛白也許要阻止封禪西嶽一事,好讓李隆基到時更容易承認南詔之事。
~~
華山,鎮嶽宮。
鎮嶽宮是一座道觀,名為“華嶽觀上院”,開元四年始建,世人因它建在華山之中,以“鎮嶽”相稱。
宮觀在玉女峰、蓮花峰、落雁峰之間,倚山間峭壁而築。
薛白與李白如今便借住於此。
這日下著小雨,薛白站在道觀的屋簷下,俯瞰著雨中的關中大地,獨自站了很久。
“下雨了。”李白提著酒壺走來。
“是啊,去歲春天沒雨,夏秋時旱得厲害。”薛白道:“今年終於是初春小雨,好不容易有個過得去的年景。”
李白這才想起沒問他的來曆,隨口道:“三郎當過官?”
“沒有太白兄的官大。”
李白仰天而笑,道:“我那官位不提也罷。”
薛白笑問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是記夢詩,哈哈,我喜歡那個夢。”
因一句詩,李白來了興致,也不管細雨蒙蒙,拾起樹枝便在院中舞劍高歌。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李白年逾五旬,難得的是身上依然有少年氣,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做什麼興致一來就去做。
相比起來,薛白反而像是更沉鬱的那個。
他原本是看向北方的,此時轉過身看李白舞劍,目光便落在南麵。
這裡也能算是華山之巔了,西邊是峭壁,南邊的南峰則是華山最高處,天子要封禪的西嶽祠就建在那裡,連著祭祀的天台。
險峻無比的高山上,建起一座巍峨祠廟,極為壯觀。工匠在雨天裡也不停歇,吃力地搬著一塊塊巨石,堆壘著祭天壇,把當今聖人的功業堆向更高處。
李白卻偏要在這壯觀的帝王功業前麵,舞他的劍,吟他寄情山水的詩,他寫的是神遊天上,實則世間萬事東流水,最後筆鋒一轉,憤憤然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一掃消沉之感。他做夢都想出仕實現抱負,也曾曲意迎合,最後卻總是恢複他的風骨,昂揚振奮、瀟灑出塵,氣概不凡。
由此,西嶽祠的輪廓、李白的劍舞,在薛白麵前構成了一幅鮮見的畫麵。
薛白看到的是叛逆。
其實,他更叛逆……
淋雨一時爽快,末了,還得自己打水、燒水,洗浴驅寒。
“這口井叫‘玉井’,頗有故事。”
李白搖動井軲轆,放下水桶,隨口說到。
“什麼意思?”
薛白常常不知李白說的哪件事是真的,因這位大詩人實在是太有想象力,意興所至,隨口就能描繪出又浪漫又新鮮的事物。
“且看,此樓名為‘玉井樓’,在井上築樓,既為方便打水,也是為了不讓雨水落入井中。”
“為何?”
“因玉井深達地底,水味甘醇,絕非雨水可比。”李白道:“玉井中可生千葉白蓮,服之可羽化登仙。”
薛白不信,道:“太白兄又胡謅了,這可是華山,如何深達地底?”
“華山又如何?”李白撫須而笑,道:“伱來打水,我與你細說。”
也隻有他,能讓薛白做這些雜事,以往都是薛白給彆人講故事。
“我們登華山時,山腳有個女冠宮觀,你可見了?”
“是。”
“有女冠始終盯著你看,你自是見了。”李白促狹道。
薛白道:“觀主也盯著太白兄看。”
李白一生軟飯吃得多了,習以為常,侃侃道:“那觀名‘仙宮觀’,也稱‘仙姑觀’,乃是金仙公主修真之地。”
“金仙公主……”
“玉真公主的姐姐,她們姐妹二人皆有道心,可惜,金仙公主在開元二十年已香消玉殞了。”李白道:“說她的故事,她曾經在此,對著玉井,以井水為鏡,整理雲鬢。”
“太白兄欺我無知,女冠豈梳雲鬢?”薛白就不曾見李騰空梳過雲鬢。
“你非無知,年輕,見識少而已。”李白朗笑,道:“總之,金仙公主在此整理雲鬢,不慎將頭上的玉簪掉入井中。次日,她回到山下仙宮觀,在泉水邊洗手,你猜如何?”
“撿到了那玉簪?”
“聰明。”
李白道:“這口玉井與華山下的泉水是相通的。因此,金仙公主在仙宮觀旁又建玉泉院。”
“是嗎?”
薛白看了玉井一眼,隻見那泉水深不見底。
他卻知李白又是在說笑,此事想必是有人幫金仙公主把那玉簪撈起來,送到了山下的玉泉,讓金仙公主自己發現。
數十年前的愛情,還挺有心的。
~~
哺時。
刁丙給修建西嶽祠的一名小吏塞了兩串錢幣。
“行個方便,我們到山下買酒食不易。”
如此,他從小吏手裡買了一些乾糧與劣酒,遞在刁庚手裡,又問道:“我兄弟也去領兩個饃?”
小吏回頭看了眼那些正在領饃的勞力,正要點頭,想起官長交代過不許出亂子,遂問道:“你們主人是一對父子嗎?來做什麼的?”
“忘年交,來華山修道成仙。”
“成仙?”
刁丙道:“來找千葉白蓮的,若是有人能采到,我家郎君花多少錢都買下來。”
“我要采到了,自己當神仙多快活,何必賣給你?”
“哪有神仙哩?”刁丙道:“我反正是不信這些,但若能從玉井裡撈出千葉白蓮,我郎君給錢一千貫。”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刁丙這般與小吏說著,賠笑著,混進了那些領饃的勞力中,與他們一起蹲在宮觀外的圍牆下用了飯。
這滋味自然遠不如他在長安時吃的,但他知自己的前途已不可限量了。
~~
次日,薛白站在玉井樓上觀景,看到幾個小吏陸續拿著掛著網的長竿過來,想在玉井裡撈出千葉白蓮。
他目光掃過他們腰間掛的牌符,待見到有一人掛得隨意,便示意了刁丙過去。
不一會兒,玉井邊便響起了爭吵聲。
“誒,你撞我做甚?我的牌子都掉了……”
“這,這嚴重嗎?”
“你說呢?若讓官長發現,我可交代不了。”
“阿兄莫急,這錢你拿著,我聽說,玉井是能通到山下的玉泉院的,你要不,往玉泉院走一遭,也許能撿到牌符……金仙公主的故事你聽過嗎?”
“尻!”
薛白聽著這些,轉頭看去,見李白酒醒後往這邊走來,便迎了上去,依舊一副遊山玩水的模樣。
次日清晨,一塊冰涼的牌符便遞到了薛白手上。
“郎君,撈上來了。”
“他人呢?”
“去了玉泉院,還沒回來。”
~~
華山腳下,仙宮觀毗鄰著玉泉院。
當年,金仙公主住在仙宮觀,又修建了玉泉院給隨行保護她的兩位大臣居住,她死後,兩位大臣也看破紅塵,出家為道觀,故而玉泉院一度稱為“柱臣觀”。
總之,一邊是女冠觀,一邊是道觀。
李騰空登上仙宮觀中的高閣,隱隱約約能望到西麵玉泉院的大門。
“你在看什麼?”李季蘭過來問道。
“那人,是在藍田驛告知我薛白來了華山的人。”
“然後呢?”
“他誆我們過來,沒讓我們見到薛白,卻讓我幫忙請托,讓他進了玉泉院。”
李季蘭問道:“那薛郎在哪?”
李騰空道:“許在華山上,許在玉泉觀。”
她還未看明白薛白的目的,擔心他是在躲避安祿山的追殺,不敢妄動。
……
西邊,官道上一輛馬車緩緩駛到了玉泉觀前。
杜妗稍稍掀開一點車簾。
“如何?”
“郎君親自在布置,一切順利。但有一件事得告知二娘……右相府的小娘子在仙宮觀。”
“什麼?”杜妗道:“旁人若知她在,必會疑郎君在此。”
“她是以金仙公主弟子的名義進入仙宮觀的。”
杜妗這才點點頭,金仙公主與玉真公主是姐妹,一同出的家,用的牌符都是一樣的。
她遂問道:“你們也是借此進的玉泉院?”
“是。”
“如此說來,郎君利用了李騰空一遭?”
“是,郎君誆了個吏員下山,我們已控製了他,郎君需要他為我們做事。”
“做何事?”
“這是郎君留給二娘的信。”
杜妗接過那封信紙,拿出隨手攜帶的書破譯了,內容很簡單,無非是安插他們的人進入修建祭台的勞工隊伍。
封禪在十一月,時間還很充裕。
她抬頭看向華山之巔,眼中閃過沉思之色,思忖著薛白到底要做什麼……
~~
華山。
這日是晴天,華山頂上是最適合看雲的地方。
薛白有一種伸手就能摸到雲朵的錯覺。
想必等李隆基來,也一定又能感到高高在上、唯我獨尊。
麵向南峰,薛白閉上眼,看到那位聖人身披龍袍緩緩走上了祭天壇。
而在首陽山的深處,離鍛鐵、製銅工坊還有一段路的地方,李遐周正在煉丹。
煉丹爐下方的爐火熊熊燃燒,爐內正在煉的,是薛白提供的模模糊糊的配方,他希望能聽到“轟”的一聲,像是齊天大聖打破了煉丹爐,讓天庭看看叛逆的力量。
他要在這華山之巔,送李隆基一枚長生不老的丹藥,在這位千古一帝的文治武功達到最巔峰之際、在其封禪西嶽告祭蒼天之際,讓其升天。
到時天崩地裂,滿朝文武皆在此,控製住他們,可扶慶王李琮登基;南詔的叛亂難免,他卻要借此將顏真卿送上相位;弑君者,則是安祿山,證據已準備好了。
若如此,新君在位,名臣任相,或會是一個提前鎮住亂局的機會。
這一切都很縹緲,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薛白感到了自己內心的瘋狂,他與李白都很叛逆,但他真的不灑脫,他在乎的永遠是世俗人間,所以想要不顧一切地去做。
夾縫求生、虛構身世、培植黨羽、經營偃師、揭發安祿山、直諫南詔之事……他做的每一樁事,都是為了最後的目標在準備,擋在他麵前的便是那個天子。
而天子,終於要離開長安一次。
薛白立在華山之巔,壓抑著心中的瘋狂,冷靜而仔細地思量著,之後睜開眼,俯瞰著關中以及正縮在長安城中的皇帝,留下了蔑視的一瞥……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