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頭,隻見一個年輕漢子坐在胡凳上,一身車夫打扮。
“你做什麼?將軍讓你帶我到洛陽。”
那年輕漢子笑了笑,搖頭,道:“你既然做了這些事,竟還想著平安離開?”
奚六娘一愣,問道:“你們要殺我滅口?”
“否則呢?”
“你們答應過我的,侍奉了寧王,便放我自由。如今我連汝陽王都侍奉了,你們卻還不放我?”
“你殺了汝陽王。”
奚六娘道:“是你們的命令,是你們要我常年給他下毒的……”
話到這裡,她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麼,驚道:“不對,你不是方才的車夫,你是誰?!”
“吱呀”一聲,門開了,走進來一個美貌女子,二十餘歲模樣,臉上帶著些傲然之色,淡淡道:“你下去吧。”
“喏。”
那車夫打扮的年輕漢子便退了下去。
奚六娘愈發驚恐,她看著剛進來的這個女子,隱隱覺得有些麵熟。
“我們……以前見過?”
“也許見過,汝陽王好宴遊,我們見過麵也不稀奇。”
“你是,”奚六娘終於想了起來,喃喃道:“是太子良娣……”
“不是,我不是甚太子良娣,你可叫我杜二娘。”
“二娘你是做什麼?”
“彆怕,不過是問你些事情。”杜妗道:“是誰授意你毒死了汝陽王。”
“二娘耍笑了,奴家萬不敢做這些。”
“知道嗎?薛白見你之時,便懷疑你是內侍省派在寧王父子身邊的眼線了。”
杜妗很有耐心整理著袖子,慢悠悠道:“我這豐味樓最能打聽消息,因此知道許多舊事,寧王為何把皇位讓給聖人,無可奈何而已,當年聖人與太平公主聯手發動唐隆政變,實力雄厚,眾望所歸,寧王自知無法與之抗衡,又鑒於玄武門之變,讓了這皇位,可若非要說‘兄弟情深’,聖人殺妻子、殺寵妾、殺兒子、奪兒媳,你讓我信他們兄弟情深?抱歉,我真信不了。”
奚六娘聽得這番話,嚇得雙股打顫。
她很清楚,杜妗既然敢當著她的麵說這麼多大逆不道之言,必是不可能放她了。
“所以,聖人必定有派人在監視著寧王父子,甚至不止一個這些人原本很難找,但你是最明顯的一個,也許你根本沒想著隱瞞吧?畢竟,誰敢對聖人派遣的人下手?”
“我……”
“你這般纖白明媚的人兒,會是一個賣餅人的妻子?因王維一首詩,寧王便想將你送回賣餅人身邊?賣餅人卻又為了錢而不要你?寵姐歌喉婉轉,汝陽王尚且放她嫁人,你卻還留在王府,必是使了手段的。”
奚六娘知道自己真的瞞不住了,道:“二娘既然知道,如何敢這般對我?”
杜妗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知道嗎?薛白是我的情郎。”
奚六娘一愣,不明她與自己說這些做甚。
“還有,你可知薛白其實是廢太子李瑛之子?”
“什麼?”奚六娘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杜妗將她表情儘收於眼底,笑道:“你知道此事?”
“我若說了,二娘能饒我一命嗎?”
“當然,我們很缺人,尤其是證人。”
奚六娘有些猶豫,但她知道自己若不說,今日聽的這些話已能讓她必死無疑,遂開口道:“我知道的不多,但都願意說。”
“不急,從頭慢慢說。”
“我是從開元十八年,武惠妃有意為壽王爭儲王開始,便被安排進寧王府。因為,壽王曾過繼給寧王,由寧王撫養長大,當時,內侍省就已經在防著寧王與壽王了……”
杜妗聽著,臉上浮起些譏笑,既是在笑武惠妃母子,也是在笑自己。
這些年所有人都盯著儲位,卻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聖人也在忌憚著每一個意圖靠近儲位的人。
全都輸得不冤。
“開元二十五年,三庶人案發,聖人對汝陽王的表現不甚滿意,內侍省便讓人盯著汝陽王;開元二十九年,寧王去世了,但到了天寶元年,汝陽王給壽王支招,讓壽王請求為寧王守孝,使聖人無法封楊太真為妃,那時起,內侍省便命我給汝陽王下毒了……”
奚六娘說到這裡,自己也感到有些害怕,補充道:“我沒辦法,我的命掌握在內侍省手裡,我沒得選。”
“繼續說。”
“原本,內侍省也沒要求何時毒死汝陽王,都知他嗜酒,又常年服毒,必是要早死的。但前幾日,吳將軍問我,汝陽王為何又開始查三庶人案的詳由,我答說不知,他便讓我殺了汝陽王。”
“吳懷實?”
“是。”
“還有呢?”
“此事,與一個銅鎮紙有關,汝陽王想找方打死皇孫的銅鎮紙。我本不知為何,二娘今日一說,我便明白了……想必是,汝陽王已見到了皇孫?”
杜妗點點頭,道:“他找到銅鎮紙了?”
“找到了。”奚六娘臉露悲傷,低聲道:“正是他找到了,我不得不毒殺了他。”
“東西呢?”
“吳將軍拿走了。”
~~
卷宗被攤開,上麵的紙已泛黃。
薛白的手指在那一列列文字上滑過,尋找著想要的信息。
便是在右相府,也沒有一份專門的宗卷記載三庶人案,且以李騰空的權力,也調不出最機密的宗卷。所以,薛白做的是把開元二十五年前後與之相關的文書都調出來。
絕大部分都是於他沒用的內容。
數不清翻找了多久之後,忽然,李騰空道:“看這個!”
薛白目光看去,隻見她看的那頁記載的是武惠妃葬禮的內容,其中有一句是“內仆丞吳懷實居右夾引車乘”。
“吳懷實?當年是武惠妃身邊人?”
再想到吳懷實其實是高力士的養子,薛白便明白了一些事情……
~~
是夜,杜宅。
薛白難得來看杜有鄰。
偏偏杜有鄰今日回來得卻晚,趕到花廳,見薛白已在與杜媗、杜妗說話,案上的茶點已用了一半。
“薛郎來了,不巧,今日城外出了強盜,我趕去查案了。”
“強盜?”杜妗好奇道,“何人敢在天子腳下搶劫?”
杜有鄰搖頭道:“誰知道呢被劫的是一輛馬車,兩個車夫被抹了脖子丟在路邊,看地上留下的車轍馬車應該是被劫回長安了。”
“兩條人命?”
“此案最蹊蹺的不僅於此。”杜有鄰附到薛白耳邊,低語道:“而是,死的兩個車夫,都是……”
薛白不由驚訝,道:“伯父是說,他們有可能是內侍省的人?”
“是啊。故而說此案棘手,內侍省的宦官為何會喬裝出城?又是誰殺了他們?”
杜妗問道:“阿爺可有眉目?”
“為父還真有個猜測。”杜有鄰道,“他們大概想要逃走,被內侍省派人劫殺了。”
薛白道:“若如此,大可光明正大地帶回去,豈會擅動私刑?”
“想必是有什麼醜事吧。”
“你們先談,我先去更衣,再聊正事。”
“伯父請。”
目送了杜有鄰,廳中三人方才把頭湊在一起,繼續談起正事來。
“如此說來,吳懷實也是當年的知情者,如今還知曉了薛郎在查汝陽王之死。”杜媗道,“那他很可能查到薛郎與汝陽王有過密談。”
杜妗道:“那正好新賬、舊賬一並算,除了他。”
“他在宮中,得聖人信任,又是高將軍義子,豈是輕易好除的?”杜媗道:“我反而以為我們近來做得太多了,該韜光養晦。”
薛白道:“李林甫也是這個意思,李璡沒死之前,他就已察覺到李隆基的忌憚。”
“那你還不收斂?”
“難得能掌握相府之權,該借機多謀些好處,冒點險也是值得的。”
“以往隻當聖人豁達大度,如今看來,愈覺伴君如伴虎。”
“……”
那邊,杜有鄰換了一身便衣,吩咐廚房烤一隻羊腿,便去招呼薛白在杜宅用膳。
“薛郎當把妻子也帶過來,如此夜裡宵禁了便宿在杜家,該將此處當成自己家一樣。”
“是,下次再帶三娘過來。”
“你我已許久未談朝中局勢了,今日好好剖析一番……”
正說到這裡,卻有下人趕來,通傳有人來找薛白。
杜妗一聽便知是楊玉瑤來找,不由擔心薛白能否應付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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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國夫人府。
楊玉瑤正以優雅的姿勢吃著桃肉,見薛白進來,沒好氣道:“你既有閒暇去杜宅,如何不來我這裡?虧我還想著給你桃子吃。”
“即便瑤娘不召我,我也是要來的。”
“才不聽你說些鬼話糊弄人。”
薛白一本正經道:“為的是汝陽王之死,我打探了一下,汝陽王常年服用砒霜、鉛粉,中毒而亡。此事雖是簡單,我卻是多事了。”
“所以呢?”
“卻怕被有心人牽連到我頭上。”
“放心,聖人正是信任你的時候。”
“我得罪過吳懷實,太池宴時他便想對付我,此番我多管閒事,隻怕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楊玉瑤勾勾手指,讓薛白近前,喂了一塊桃肉給他,道:“我還能不管你嗎,會替你先與貴妃說一聲。”
“那就多謝義姐了。”
這次,見了李璡之死,薛白已感到了危險。
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現在,楊氏姐妹確實是保護了很多回。
“自家姐弟,說甚謝不謝的。”楊玉瑤道:“我總不能讓你的‘把柄’落到旁人手上。”
薛白沒有說話,以動作表示了感激。
楊玉瑤如今卻更喜歡與他多說會話,倚進他懷裡,道:“知道嗎?太池宴時,我聽人說你是正人君子,真是差點憋不住,眼下都有人說你我之間原是清清白白……”
說著,她忽瞪了薛白一眼,輕拍了他一下,嗔道:“我可還未說完。”
“我豈可讓人亂說?”
“你便是這般坐懷不亂的?”
“阿姐若想要我坐懷不亂,倒也可以。”
“好啊,我今日偏是想見識你的坐亂不懷。”楊玉瑤來了興致,道:“倒給我一個施展手段的機會。”
說是施展手段,她已腰肢款擺,施展起身段來。
兩人正鬨得高興,明珠偏匆匆趕來,稟了一句。
“瑤娘,貴妃來了。”
楊玉瑤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訝道:“馬上要宵禁了,她怎麼會此時過來?”
明珠猶豫片刻,答道:“似乎是貴妃忤了旨,被遣送出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