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姐妹二人,楊玉瑤素有跋扈之名,看似潑辣,但實則待人義氣,反而更好哄;而楊玉環看似溫柔,但因長得太美,天然有股子傲氣。
“三姐莫插嘴。”楊玉環再飲了一杯酒,方才道:“今日我本在排演《白蛇傳》,唱得好好的,聖人過來先說汝陽王過世,再說用度不足,總之食言反悔,不肯設宴排這出戲,我自是不依,遂成了忤逆聖旨。”
“就這樣?”楊玉瑤問道。
薛白反而臉色鄭重了些,認為李隆基可能很不喜歡這出戲,上次唱白蛇他遇刺了,還差點失去了楊玉環。但楊玉環既早已表現出想要再唱這出戲,若真是千依百順,反而顯得虛情假意。
“出宮時,高將軍還悄悄提醒了我幾件事。”楊玉環道:“前幾日的太池宴上,玉真公主座位落在了我三位姐姐的後麵。”
“有嗎?”楊玉瑤當即迷惑起來,道:“我卻不記得此事,便是真的,那也是她讓我的。”
“事雖小,放在以往聖人恩寵時不算什麼,如今,他隻怕是覺得楊家聲焰太大,過於跋扈了。”
“敲打我們?”
“聖心難測,我如何知曉。”
“敲打便敲打吧,錦衣玉食都是聖人賜的,現在他嫌張揚了,收斂便是。”楊玉瑤實有不滿,卻還是道:“向聖人請罪便是。”
“阿白說呢?”
“隻怕不能請罪。”薛白道:“阿姐態度越強,才越顯得問心無愧。”
“我亦是這般想的。”楊玉環道:“非得要聖人先低頭了才行,否則往後在宮中可不好過。”
她拿著酒杯碰了碰薛白麵前的那隻酒杯,問道:“計將安出啊?”
“阿姐且安心等等,待我探明了聖人心意。”
“我們楊家的首要謀士,就隻有這一個計策?”
“治家務如治病,對症下藥才好,技巧再漂亮沒有用。”
楊玉環遂真正地完全輕鬆下來,不像是被攆出宮了,更像是回娘家玩,手指一抬,指著薛白的酒杯,道:“喝。”
眼看著薛白喉頭滾動,她才滿意,道:“難得我們姐弟有機會小酌,今夜不可吝嗇,你詩寫得好,該多寫幾首詩贈我才行。”
虢國夫人府這酒口感頗甜,卻十分能醉人,才一杯下肚,薛白已微微有些頭暈。
“阿姐舞跳得好,我卻沒讓阿姐多舞幾曲。”
“你想看嗎?”
忽然聽得這一句問,薛白有些恍然。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醉了,遂搖了搖頭。
楊玉環不由抿唇而笑,道:“你不想看我跳舞,我卻想讓你寫詩,活該你白白給我寫詩。”
看著這鮮明的容顏,薛白腦中倒是真想到了一首詩,一首長詩。
他卻沒有抄,而是主動又飲了一杯酒。
說好了陪三杯,他想著乾脆飲完這三杯便告辭。然而,他第二杯才放下,卻見楊玉環已起身,翩翩起舞,曼舞輕歌起來。
“海島冰輪初轉騰,奴似嫦娥離月宮……”
薛白聞言,不由甩了甩頭,認為自己是真的醉了,因這分明像是戲劇《貴妃醉酒》裡的貴妃唱的,可眼前卻是一個真貴妃。
那也許,真是因貴妃這麼唱過,它後來被寫進戲詞裡?薛白不知道,隻聽得出來,曲調完全是不一樣的。
他不敢看楊玉環醉舞,又飲了最後一杯酒,鄭重執了一禮,轉身往外走去。
“薛白,你醉了。”
楊玉瑤卻是過來攙住他,將他抱在懷裡。
“沒醉,我如今的酒量已不止三杯。”
薛白依舊往外走去,奇怪的是,耳畔還是能聽到楊玉環那優美的聲音。
他不由轉頭看去,原來是因為她的歌聲幻化成了飛舞的雪花,在他身旁環繞著,難怪走了那麼遠還能聽到。
走在這飛雪中,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心說那首長詩不能抄,倒可以抄一首歌給她聽聽,可惜自己是個白嗓,唱出來要貽笑大方。
“薛白,你醉了。”
“我沒醉。”
薛白覺得自己落在一片柔軟的雲裡,乘雲而去。
他這般隻到了無人處,才獨自哼唱出來。
“那一年的雪花飄落,梅花開枝頭。那一年的華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
“薛郎,薛郎。”
薛白再睜開眼,看見了明珠,她正很焦急地推著他。
“我醉了是嗎?”
他坐起,感到有些頭暈,轉頭看去,夜還深,屋中點著燭火。
那明珠此時推醒自己,該是出了急事。
“怎麼了?”
“宮中遣了宦官、宮娥來服侍貴妃。”明珠語速飛快,道:“他們要接管虢國夫人府的守衛,現在瑤娘正拖住他們,你快出去,晚了就出不去了。”
薛白原本就有些奇怪,雖說在置氣,楊玉環這般出宮,李隆基豈能放心,原來是人來得稍晚了些。
他連忙起身,心裡卻想到,萬一在宣陽坊大街被人撞見,隻怕會很麻煩,但此時隻能走了。
“過街安全嗎?”
“貴妃已有安排。”
薛白遂往側門而去,也不掌燈,由著明珠拉著他帶路。
僅憑一點星光,他們繞過花徑,前方便是虢國夫人府的西側二門,周圍的護衛已被明珠支開,薛白略作思忖,果斷跑了出去。
明珠連忙過去,重新插上門栓,正要走,便聽到那邊傳來了對話聲。
“咱已經看到門了,自會著人守衛,就不勞張尚宮操心了。”
……
次日,天剛亮不久薛宅便來了一個客人。
薛白趕到前堂,先是訝然,之後道:“吳將軍今日怎這般早就過來?”
吳懷實笑道:“薛郎猜猜,我是為了何事?”
“該是為了榮義郡主的婚事,右相命我幫忙禮院一同操辦。”
“正是如此。”吳懷實道:“聖人很重視此事,親自看了禮院負責婚禮的官吏名單,見了薛郎你的名字也在上麵,問‘薛白未在禮部任事過,能操持一場婚禮嗎?’”
薛白道:“答聖人,臣不過是負責審核些用度。”
“那我便這般回稟聖人。”
談過正事,吳懷實換上了親切的笑容,道:“薛郎若遇到難題,隻管與我說。今早我出宮時,貴妃還特意叮囑,要我多幫襯著她義弟些。”
薛白臉色毫無變化,應道:“多謝貴妃,那我便不與吳將軍客氣了,到時必請教將軍。”
“好,好。”吳懷實細細端詳了他一眼,看不出太多問題來,遂又道:“你是太樂丞,汝陽王的葬禮你亦去過吧?自從天寶八載入冬以來,這朝中公卿的喪事、喜事,真是沒斷過。”
“是啊,生死有命,變化無常。”
“你識得汝陽王?”
“之前見過一次。”薛白答道:“說來那倒是一樁趣事。當時是在安慶宗的宴上,汝陽王扮成女子彈琴,我未能識出他來……”
他說得頗為詳細,顯得光明磊落。
吳懷實暫時沒能打探出端倪來,帶著笑意告辭了。
但他今日出宮走這一趟其實是懷疑薛白與楊貴妃有些瓜葛……這懷疑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從那年七夕,薛白與楊玉環在長生殿待了一夜之後,他就隱隱感到兩人間有些故意疏遠。
另外,汝陽王忽然查訪三庶人案的細節,吳懷實也懷疑這與薛白有關。因為他親耳聽姚思藝說的,薛白確實是隨著和政郡主去了掖庭,且不是為了私通。
吳懷實雖已不太了解男人,但思來想去,認為薛白必是因與楊貴妃私通了才不與和政郡主私通,那去掖庭也是為了查訪三庶人案,如此,一切都說得通了。
哪怕真相並非如此,也沒關係。因呂令皓之事,彼此之間嫌隙已生,再經姚思藝之事,更是勢不兩立,他必須儘早除掉薛白,這是一個機會。
……
出了薛宅,吳懷實沒有馬上回宮,而是去了虢國夫人府,求見貴妃。
不一會兒,張雲容出來回稟,道:“娘子說她是戴罪之身,自幽禁於三姐府中,不敢見人,更怕連累吳將軍,請吳將軍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