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到了右相的鎮定,不由又問道:“右相可是早知有人在打聽此事?”
“汝陽王是如何死的?”李林甫問道。
“玉容散吃多了。”吳懷實道,“但我查到,是薛白慫恿他舊事重提……”
“本相已提醒過薛白,他會收斂,這樁事到此為止了。”
“內侍省死了兩個人,豈是輕易能了結的?今日過來,我是想問右相是否想過一個可能。”
吳懷實說到這裡,走上前幾步,整個人貼到屏風上,在這裡,他能看到李林甫正半躺在一榻上。
接著,他以神秘的口吻道:“我在想,也許,薛白就是……皇孫李倩?”
“你已殺李璡,欲殺本相嗎?”
“不敢。”
吳懷實連忙退了兩步。
李林甫這才道:“親眼確認皇孫之死者,李璡、高力士、陳玄禮等人,你不去問他們,卻來問本相?”
“右相可莫忘了,當年策劃此事者,正是我們,李倩若活著,豈會放過我們?”
一句話,把李林甫帶回了開元二十五年的恐懼之中。
那日是四月二十一日,李瑛三兄弟與薛鏽血染藍田驛,他得到消息很高興,還以為一切都出自他與楊洄的計劃,他親手布置的一場構陷他當然很確定。
但在入宮之時,他看到了三個宦官正聚在殿前說話,高力士、袁思藝、吳懷實。其中,吳懷實還是武惠妃身邊的內仆丞,說話時卻沒有避著李林甫,在他走過身邊時說了一句——“事成,孩兒還要回惠妃娘娘身邊嗎?”
那是李林甫平生最震驚的一次,他打了個顫栗,忽然明白過來,一切都是聖人策劃的。
看似武惠妃要爭儲,實則是聖人在利用武惠妃除掉羽翼漸成的太子,以及掣肘皇權的張九齡。當他們這些人自以為聰明,要謀相位、謀儲位,其實不過是一頭驢,盯著胡蘿卜為聖人拉著磨,甚至於武惠妃的野心都是聖人故意派一個宦官到她身邊不停地慫恿而來。
當時,他是帶著如履薄冰的心情,走到聖人麵前,說出了那一句“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
……
“慶王膝下還養著廢太子之子,也不見他們說不放過誰。”
“右相!養在十王宅、百孫院的,能與外麵那摸爬滾打長大的一樣嗎?圈養的是狗,野生的才是狼啊。”
也許正是因當年這些舊事,吳懷實比李琩、李林甫更恐懼李倩還活著這件事。
“薛白都到掖庭宮去見了鄂王妃或博平郡主了,非要等到他開始對付我們了,右相才信嗎?”
“你可有證據?”
“右相一試便知。”吳懷實道。
李林甫停頓片刻,道:“如何試?”
“他在追查當時的參與者,右相可以拿消息詐一詐他。隻要證實了,聖人或殺他,或幽禁他,便不是我們能作主的了……”
李林甫沉默了一會兒,感到十分疲憊。
好不容易通過拉攏薛白穩住局勢,此時卻得知薛白有可能是李倩。若是真的,其人隻怕所圖不小,要將右相府生吞活剝了。
無怪乎薛白分明心裡有十七娘,卻又疏遠她,卻說什麼鄙視他這個宰相。
“若真是皇孫。”李林甫道,“那他所做的一切便是潛構異端、圖謀不軌,比廢太子更甚,聖人是必殺他的。”
“如此,薛白的性命便掌握在右相手上,右相也可借此事發一並除掉張駙馬、王忠嗣,朝堂還是右相說的算。”
“知曉了。”
“還有一事,貴妃被攆出宮了,右相可知此事?”
吳懷實說著,等了許久,不見李林甫回答。
他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再次向屏風走去,屏風後卻是有個啞婢走了過來,冷著臉請他離開。
~~
薛白離開右相府,刁丙已上前牽著他的馬,也不說話,隻引著他往東市豐彙行而去。
這是出事了。
到了豐彙行,薛白不慌不忙步入秘室,隻見杜媗、杜妗正滿麵愁容。
“事發了?”
“是。”杜妗道,“你的案子犯了。”
杜媗舍不得對薛白賣關子,徑直把事情原委說了。
“遲姝死後,我們派人一直盯著壽王府,今日,吳懷實過去了一趟,秘談了許久。”
說話間,又有消息送來,杜媗去接了,道:“吳懷實去了右相府,你前腳出來,他後腳便進去了。”
“媗娘再幫我盯著吧。”
杜媗知這兩人又有些瘋狂的計劃想單獨談,不願走開,杜妗遂上前貼著她柔聲說了幾句。
“倒不是彆的,怕你聽了瞎擔心,我保證不吃獨食,晚些讓阿姐吃獨食。”
“彆瞎說了。”
杜媗拿他們沒辦法,隻好去幫忙盯著消息。
她出去了,薛白便道:“看來,我又撞在吳懷實手上了。他該已知曉,是我與李璡說了李倩還活著之事。”
“我安排了幾個好手。”杜妗道,“你若點頭,他回宮的路上我們便可了結了他的性命。”
“殺他容易,留下的麻煩卻更難收場,正是殺了兩個內侍省的人,反將事情鬨得更大了。”
“不怕,這是宮闈秘事,殺了吳懷實,宮中也不會大張旗鼓地查。”
“殺是不能殺的。”薛白思忖著,道:“但你說得不錯,這是宮闈秘事,與朝政不同。此事李隆基不會聽朝臣們的意見,隻會問一兩個人,高力士、陳玄禮。”
“難處便在於,你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遠比不上吳懷實,畢竟他才是身邊人。”
“是啊,這次破局說起來容易,但要讓李隆基完全不相信吳懷實所言卻難。”
“也未必難,你大可矢口否認,誰會信你在追查三庶人案。”
“不僅有人信,還有人會聯想到我是李倩,你覺得呢?”
杜妗想了想,不由笑了出來。
“也對,除了瘋子,誰敢冒充李倩?”杜妗得意地笑出來,“世間隻怕僅你我二人有這瘋主意。”
“所以,旁人更可能當我是真李倩。”
“那就更簡單了,李隆基、高力士知道李倩已死了,定是不會信。”
“但還是會殺我,因為吳懷實一告狀,我確實是太僭越了。”薛白道:“除非我能反過來攀咬他,要活命,對質時不能成為聖人討厭的那一個,就像禦前鬥雞,目前為止,每次總有一隻雞能活下來。”
“可他能有什麼罪證?”
“是啊。”
薛白隨口應著,接著便因想到了彆的事而走神了。
“在想什麼?”杜妗拿頭發撓了撓他。
“我在想,吳懷實若是誤認為我是李倩……未必是壞事。”薛白道:“等到以後,我們還要想方設法證明。”
“以後才是皇位,如今可是死罪。”
“所以,如今製造證據,比以後要可信的多。”
杜妗道:“你還能幫著吳懷實製造你是李倩的偽證不成?”
“為何不可?”
“太貪心了。”
他們在考慮的無非是兩樁,一是怎麼做更像李倩,留下痕跡以後讓人找到;二是證明與李倩毫無關係,吳懷實一旦告狀全都是荒謬。
這是完全矛盾的兩個方向,似乎不可能找到一個辦法能同時滿足薛白的想法。
薛白有一個找答案的思路,他閉上眼,想像自己就是李倩。
作為一個身負重任的幸存者,經受冤枉歸來,現在想做什麼,又該如何保護自己?
“若是李倩,會把這些仇人一個個除掉。”薛白喃喃自語道,“不像我,對他們都太寬容了。”
“殿下想除掉誰?”
“楊洄出謀劃策,哄騙李瑛披甲入宮,該殺;李林甫在朝中助武惠妃母子,該殺;還有壽王李琩,這一切看起來都是因他而起,不殺是不行……”
說到這裡,薛白停了下來,睜開眼,有了一個思路。
“壽王李琩,李隆基很嫌惡他啊。”
杜妗與他對視一眼,當即會心,眼眸一亮,道:“有時,因一個壞事的幫手,再好的計劃也可能失敗。吳懷實第一個見的就是李琩。”
“那就有一個初步計劃了。”
薛白比吳懷實更明確一點,那就是李倩是真的死了,因為那就是他騙李璡的。
而李隆基是最了解真相的人,也知道李倩是真的死了吳懷實被怨恨左右而杜撰出來的事確實能激起李隆基的殺心,需得要想個辦法,把殺意全推到李琩頭上。
很難,且具體怎麼做還未敲定。
薛白側過頭,問道:“是我太貪心了嗎?”
杜妗不由摟了上去,低聲道:“知道嗎?在我眼裡,你比真李倩更有資格取這皇位。”
“我心臟。”
杜妗並不嫌棄,笑著點點頭,道:“手段也臟。”
……
長安城很多人都知道薛白在官麵上升官飛快,十分了不起,卻不知薛白在暗地裡有多少勢力。
之後幾日,便有更多的眼睛盯上了吳懷實。
安業坊,提著食盒的夥計站在唐昌觀附近轉頭四看,尋找著送菜的地址,目光偶爾一瞥,能見到吳懷實從守衛森嚴的唐昌觀出來。
“於唐昌觀待半個時辰。”
很快,消息便從安業坊遞到了東市豐彙行。
杜妗看罷隨手丟進火盆,思忖著吳懷實在半個時辰內與唐昌公主都聊了哪些話,是否編織了從皇孫變成薛白的故事。
而在閣樓下方,又有夥計匆匆而來,稟報吳懷實又派人往十王宅盯慶王了。
暗潮湧動,薛白卻還沒有找到李琩與吳懷實勾結陷害他的理由,以及兩人的罪證。
他還缺少破局的鑰匙。
~~
直到某個夜裡,他在夢中隱隱聽到了歌聲。
“金雀釵,玉搔頭,是你給我的禮物……”
薛白睜開眼,卻見天已亮了,顏嫣正坐在榻邊穿羅襪,搖頭晃腦地哼著歌。
她不太擅於唱歌,調子唱得支離破碎、奇奇怪怪,唯一好在聲音好聽。
“嗯?你哪裡學來的這歌?”
“你昨夜哼的,我照著學的。”
“我哼了嗎?”
薛白有些意外,有些擔憂。
之後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並除掉李琩與吳懷實的辦法……但隻怕實施不了。
那個人,又怎麼可能幫他去害李琩?
該還是太貪心了,這次求保全性命都難,竟還顧著往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