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陳玄禮看了看門外,道:“當時那情形,我們都知道死的是皇孫,所有人的反應……”
“所有人的反應讓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倒在地上的有可能不是皇孫。”
“但不可能是假的,沒有人有必要把他帶走,再擺一個假的屍體在那裡。”陳玄禮道:“而薛白、諸皇孫一開始的反應已能證明被打死的就是李倩,博平郡主就是證人!”
“若李倩活著,有可能是汝陽王把他帶去治傷了,或者是旁人……”
“汝陽王沒有!”
陳玄禮先是武斷地說了一句,之後又道:“汝陽王有沒有這麼做,你內侍省不清楚嗎?!”
高力士道:“汝陽王死了,而毒死汝陽王的吳懷實認為薛白就是皇孫,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他真是這麼認為的。”
陳玄禮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低聲道:“這不可能,皇孫也不可能變成了薛白。”
“我知道不可能。”高力士道。
“那你還能有這等想法?瘋魔了嗎?”
“我不過是想弄明白,世上為何有他這般人物。”
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但陳玄禮一聽就懂了。
一個橫空出世的少年郎,眼神純粹,城府卻深得像是百歲的妖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作詩詞能與李太白唱和,考進士能中狀元,目光長遠像是看透了百代千秋……
除了聖人,陳玄禮這輩子真的隻見過薛白一人。
且說心裡話,聖人在這個年紀時,不如薛白。
“高將軍,你……盼著薛白是皇孫,是嗎?”陳玄禮這般問了一句,“你心有期盼,才順著這個期盼故意找線索。”
“也許吧。”高力士道:“也許我真以為若他是皇孫,那是大唐社稷的福氣。”
他明知道,杜妗當時急得想要動手了。
但恰是因此,讓他看到了薛白的實力與魄力,那麼,若薛白真是皇孫……萬一往後太子不能服眾,由慶王繼位,薛白是有能力助慶王穩定時局的。
恰如高力士經曆過的唐隆、先天之變。
隻想了一會,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想那些不切實際的問題。
“陳將軍,你還沒說,當夜你認出了皇孫李倩嗎?”
“死在那的就不會是彆人。”陳玄禮嘴硬地回了一句,終於是嘟囔道:“我以為你認得。”
高力士道:“我不想錯殺了……那樣一個人。”
“知道了,聖人答應放過他了?”
“沒有。”
“你出手,豈有不成的?”
高力士沉吟道:“聖人讓我處置,但這次,我有些摸不透聖人的心意。”
話雖如此,他其實猜到了聖人的心思。
他這輩子隻見過兩個極為不凡的人,一個是聖人,一個是薛白。
但如果一定要比較,聖人也許不如薛白。
~~
“你知道你為何丟了聖眷嗎?”
“我招惹了太多事端。”
“多生事端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著就討厭。”
薛白有些驚訝,反問道:“我看著討厭?”
隔著木欄,高力士點了點頭,又道:“你知道何等人最讓人生厭嗎?”
“自私自利、禍亂蒼生之人。”薛白補充道:“如安祿山之流。”
“是自作聰明之人。”高力士臉色冷淡了幾分,道:“你當世上隻有你聰明?沒有你,天下就要大亂了?”
薛白很想說“是的”,但他確也意識到這樣很讓人討厭,遂更誠懇了幾分,道:“還請高將軍教我。”
“教不會你。”高力士道,“該提醒你的也提醒過了,你好自為之。”
他並沒有告訴薛白他已出手救他了,還是什麼都不說,依舊試圖從薛白口中試探些隱情來。
這已是又過了一天,薛白似乎想明白了很多,打算與高力士吐露些東西。
“我願好自為之,思來想去,還是想告訴高將軍一些事,但不知如何開口。”
“那我問你,你可知吳懷實對你的身世有何等猜測?”高力士問道,等著看薛白的反應。
薛白道:“我亦查到了一些,我似乎……”
“說。”
“真是不太好說。”薛白搖頭苦笑,“寧親公主說,我是張駙馬的私生子。”
高力士一愣。
“此事定然是假的,但高將軍應該也知道,我是在張駙馬的彆院裡被寧親公主發現的,據某種推測所言……張駙馬當時無法向寧親公主解釋,隻好假托是賀監拜托於他,又找人偽造了文書,本以為,如此能嚇住寧親公主,讓她不敢聲張,沒想到,公主是個性子烈的,非但不息事寧人,還把事情鬨大了。”
高力士氣極而笑。
他起身,親自去提了旁邊一桶喂狗的肉骨頭,倒在薛白腳下。
“編出這等話,怕你是費了不少力氣,吃吧。”
撂下這一句,高力士轉身便走。
薛白道:“不是我編出來的,是市井便有此傳聞,寧親公主也這般認為的……”
他話沒說完,高力士已走遠了。
~~
這次的案子,因涉及到的是宮闈舊事,因此並未傳開。
也不知是誰透露了消息給寧親公主,說薛白被拘了,且還是與他的身世有關。
寧親公主當即便請求入宮覲見。
“……”
“確實是女兒說的,薛白極可能是張垍的私生子。”
“你說的?”李隆基臉上掛著又不耐煩又有一些好奇的表情,道:“你為何如此說?”
“女兒就是這般以為的,薛白與張垍年輕時太像了,且不知為何,他二人忽然就走得很近……”
李隆基不等她說完,問道:“那你覺得,張垍是與誰生了這個兒子?”
“定然是與四娘生的,所以他才能想出讓薛白姓‘薛’……”
“夠了,莫煩朕。”
“父皇隻要把張垍與薛白招來對質,一問便知。”
“朕怎麼會生出你這麼蠢的女兒?”
高力士連忙出列,道:“聖人息怒,此事不怪寧親公主。”
“不怪她?冒冒失失,聽風就是雨。”
“聖人也知,薛白是個賤籍,這兩年捧他的人多了,他真把自己當回事了,總想找個阿爺。”高力士道:“有人借此陷害他,同時,他也想借此攀附公卿。”
說到這裡,高力士語氣裡帶了些許的譏笑之意。
“無非是薛白到處找爹鬨出了笑話,真不怪寧親公主。”
李隆基聞言也笑了笑。
隱隱地,殿內的氣氛似乎輕鬆了些。
近兩年總是聽人稱讚薛白如何如何,今日還是高力士一語道破了薛白是什麼貨色。
想來,薛白就遠不如安祿山真誠,安祿山哪怕身居高位了,還從來不忘記自己是個雜胡,時刻說一切都是聖人所賜,所以李隆基願意封賞安祿山,值得。
薛白這才入仕多久?像是完全忘了自己的出身,儘日擺出天生貴胄的嘴臉,仿佛一切都是他應得的,不知感恩。
但高力士說的不錯,薛白從來就不是天生貴胄,隻是個沒爹沒娘的賤奴,其所做所為,無非是為了掩飾其微末的出身。
不配被高看一眼。
“從楊慎矜鬨到薛靈,如今又鬨到張垍?”
今日這情形,與天寶六載的上元夜一模一樣,又成了給薛白找阿爺,這就是吳懷實、壽王鬨出的天大的案子,兩個庸人。
薛白也是沒長進。
李隆基不悅地揮了揮手,道:“彆再煩朕,都滾出去。”
“聖人息怒。”
高力士眼看聖人的嫉妒心消了,連忙領著寧親公主往外退。
退了幾步,卻又聽聖人吩咐了一句。
“對了,《封神演義》寫好了便拿過來罷。”
“老奴遵旨。”
~~
如此,高力士才算知道這次的事該如何處置了。
他親自去見了吳懷實一麵。
“你記得,入宮時我與你說過什麼嗎?”
吳懷實應道:“我在宮中……除了阿爺,沒有任何親人。”
“那你從哪裡找了個丈人?”
“孩兒知錯。”
“找了丈人不要緊。”高力士道:“我也有丈人,但在我心裡,從來沒有任何事重過聖人,我不會為給丈人出氣而置聖人的心情不顧。”
“阿爺,我錯了,我錯了……求阿爺饒我這一遭吧!”
“你鬥不過薛白,卻非要與他鬥,覺得自己死得冤嗎?”
“不是,不是。”吳懷實連忙搖頭,跪在地上道:“孩兒說的都是真的啊,薛白真是去掖庭宮見了博平郡主,真是與汝陽王說李倩還活著……”
“事到如今,你還真覺得他就是皇孫?”
“是!”吳懷實毫不猶豫地應道,“阿爺你知道嗎?當我想明白他的身份,我就豁然明白他為何那般行事了,他不收呂令皓給的好處,一心要分了偃師的地,他行事真的太奇怪了,他不收安祿山的好處……我以前真不明白他是為什麼……他所圖甚大啊!所圖甚大!”
高力士點點頭,道:“我知道。”
“汝陽王的反應也很奇怪,他聽了薛白的話,真去找了那個銅鎮紙,阿爺你看……”
“我知道。”
高力士接過那方銅鎮紙,仔細端詳著。
這次,他沒有說要將它融了。
吳懷實哭道:“阿爺,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為了私怨。我是看出了薛白的不對,把一切都對你實說,把一切處理好。宮裡的規矩,誰打探三庶人案,都得除掉,我真是出於一片忠心。”
“好,我信你了。”
“之所以牽扯到壽王,是因壽王知情……”
“嘭!”
高力士猛地將銅鎮紙砸在吳懷實腦袋上。
這一下砸破了那後腦勺,濺出血來。
吳懷實劇痛,慘叫,但未死。
高力士卻沒有再繼續砸。
他認為,禁衛誤殺皇孫,一般而言,不該再砸第二下。
下一刻,吳懷實驚懼交加,愕然瞪向高力士,怒吼一聲,竟是要撲上來。
高力士一生經曆過許多次政變,處亂不驚,一腳將他踢開。
“來人!”
屋外,兩個禁衛撲上,摁住吳懷實,便用粗壯的胳膊死死扼住其脖子。
吳懷實臉漲得通紅,還有千言萬語想說,偏是說不出來。
高力士卻沒有再看他,而是看向自己手中拿著的銅鎮紙,似在思忖自己為何打不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