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務本樓。
吳懷實走進偏殿,抬眼一瞥,隻見高力士正在翻看著卷宗。
“阿爺。”
“先說案子。”高力士問道:“是誰劫走了奚六娘並殺了內侍省的人?”
“是薛白所為,真的。”
“他為何這般做?”
“他在追查汝陽王之死。”吳懷實見高力士目光如炬地掃視過來,實話實說道:“孩兒不敢騙阿爺,薛白真真切切與汝陽王說過‘李倩還活著’,汝陽王則告訴了壽王。”
有這一句話就夠了,打探當年的宮闈秘事、殺了內侍省的人,薛白確有取死之道。
高力士沒追問更多,繼續翻看著卷宗,在偶爾響起紙頁翻動的窸窸窣窣聲中,他翻到了最後一頁。
“就算有事實,證據為何不做全?”
吳懷實驚訝了一下,應道:“右相已答應孩兒會查清楚。”
“嘭”的一聲響,高力士把卷宗丟在地上,淡淡道:“自己看吧。”
吳懷實拾起、翻看,有些不相信地再次翻找了一遍,目露驚訝之色。
李林甫說過此事交給杜有鄰辦,若找出證據,甚至找出奚六娘,都可給薛白定罪;若找不到證據,便指是杜有鄰勾結薛白,另外,各衙門也會準備好定案的證據,包括汝陽王還有一封絕筆。
但這些根本沒出現在卷宗裡。
“許是朝堂上那些官員做事太慢……”
“蠢材。”
高力士一聲罵,打斷了吳懷實的說詞,叱道:“彆說沒用的,我隻看到你不如薛白聰明,他說服了李林甫。”
“薛白真把手伸進內侍省了,他查當年之事,誰知包藏著怎樣的禍心啊!阿爺你再想想,薛繡為何要收養這樣一個義子?”
聽得這句話,高力士沉默了。
吳懷實忙道:“阿爺容我再去右相府一趟……”
正說著,門外有一個小宦官遠遠往這邊探了探頭,高力士遂將人招過來。
“阿翁,龍武軍中郎將郭千裡求見。”
“帶他過來。”
吩咐罷,高力士指向吳懷實,罵道:“看看人家的手段,再看看你的。”
吳懷實苦了臉,抬手便給了自己一巴掌,道:“孩兒沒用,雖探知了他心思,奈何找不到證據。”
高力士把手揣進袖子中,端坐著不動,等了一會兒,郭千裡進來。
“嘿,吳將軍也在,末將能向高將軍單獨稟奏嗎?”
“不能。”高力士擺著架子,道:“伱愛說不說。”
郭千裡摸了摸肚子,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是薛郎托我,給高將軍帶一句話。”
“說吧。”
“什麼來著,他又惹麻煩被捉了,但他說他是被冤枉的,肯定是儘了禦史的本職得罪了什麼人吧。對了,他是朝廷命官,該管朝中之事。”
郭千裡好不容易轉述了薛白的話,又添了一句,道:“高將軍,末將了解薛郎的為人,他雖容易得罪人不假,但不會說謊哩。”
“知道了,去吧。”
“喏。”
郭千裡轉身要走,忽發現還是漏了一句,驚呼了一聲。
“慢著,還有一句,薛郎說,他從未管過宮中之事。”
吳懷實聽了,直接反駁道:“他說謊!”
“我說謊?”郭千裡道,“薛郎讓我帶一句話,我就帶一句,我說什麼謊?”
“你……休得在此胡攪蠻纏!”
“哎?我又胡攪蠻纏了?”
事情原本是證據夠不夠殺薛白,因郭千裡一句話,卻有可能變成高力士更相信誰的問題,吳懷實不由有些著急了。
“都閉嘴。”
高力士揮退了郭千裡,向吳懷實淡淡道:“你不是薛白的對手,多做多錯,老實在宮中待著。”
“阿爺,我……”
“我查清楚了,自然會有處置。”
高力士麵無表情,吩咐人帶吳懷實到宮中號舍待著,想了想,招人問道:“和政郡主來了嗎?”
“剛進了宮門。”
“我親自去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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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在宮中地位之高,聖人喚他“將軍”,太子喚他“二兄”,其他皇子公主為討他歡心也得喚一聲“阿翁”,李月菟輩分雖低,也是跟著喊“阿翁”。
“阿翁,今日是聖人召見我嗎?”
“聖人歇下了,是老奴有些事問郡主,這邊請吧。”
進了偏殿,李月菟當即行了個萬福,道:“謝阿翁給我置辦的宅院,謝阿翁在太池宴幫我遮掩。”
高力士見她乖巧,老臉上不由浮起了笑意,問道:“老奴安排的宅院,郡主可滿意?”
“滿意!”
李月菟用力點了點頭,須臾又搖了搖頭,低聲道:“就是……離薛白太近了,就在隔壁,招人閒話。”
“老奴是這般想的,太子與薛白不睦,可世上沒有解不了的結,俚話說‘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郡主便是這一線人情,往後定然會有益於社稷穩定的。”
“在阿翁眼裡,薛白這麼重要嗎?”
高力士道:“老奴看人看了一輩子,如他這般有本事的年輕人,老奴這輩子不說沒見過,但也僅見過兩個。”
李月菟不由好奇,問道:“那還有一個是誰?”
高力士笑了笑,抬手往天上一指。
“聖人?”
李月菟反應過來,連忙捂上嘴,歉意地笑了笑,四下看沒被旁人聽到。
高力士也笑,顯然很喜歡這個皇孫女。
聖人的孫女很多,討好他的也多,但隻有李月菟當年為太子妃韋氏求情時那份至情至信感動過他,知道她是個值得幫的人。
李月菟不是韋氏親生,但受韋氏撫養,願以性命回報,這不過是“知恩圖報”四字,看似非常簡單。但高力士在宮中看了一輩子,知道皇室子孫無數,能做到“知恩圖報”者,真的寥寥無幾,遠遠比世人預想中少,可以說幾乎沒有。
這些年來,正是他允許李月菟到掖庭宮看望韋氏。
所以,太池宴時,姚思藝每次都會暗中打開嘉猷門,也不提出此事為自己申辯;李隆基也沒有追究李月菟,甚至沒有明著追究薛白隨李月菟去了一趟……都是看在高力士的麵子上。
“阿翁,你今日喚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你猜呢?”
“我還不想嫁人。”李月菟懇求道。
高力士點點頭,道:“那我就請聖人再寬你一年,你好好挑個心上人。”
“謝阿翁,以後我給阿翁養老。”
“莫說好聽話了,還有一件事問你,你可能保證不騙我這老奴才?”
“我騙誰也不敢騙阿翁。”
“好。”高力士稍稍板起臉,問道:“那日,薛白隨你去了掖庭宮,他去見了誰?”
李月菟一愣,麵露難色,竟是答不出來。
高力士人老成精,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對來。
“怎麼?答應過他不能說?”
李月菟確實為難。
她來之前,剛剛答應過顏嫣,不要告訴旁人薛白去掖庭宮見了博平郡主,免得他被牽扯進三庶人案裡。當時,顏嫣說的是“我夫君是薛繡收養的,他好奇以前的事,但沒有壞心”。
若是旁人問,李月菟一定是不會說的,偏偏高力士待她恩情太重了。
高力士道:“郡主若為難,老奴問幾個問題,若是,郡主便點頭,可好?”
“阿翁可否答應我,不要為難薛白?”
“老奴儘力。”
“那……好。”
“薛白到掖庭宮,可是見了博平郡主?”
李月菟一愣,沒想到高力士一問就問到了事實,遂點了點頭,然後忙解釋道:“他是孤兒,被薛繡收養……”
高力士問道:“薛白可與博平郡主單獨聊過?”
李月菟低下頭,輕輕點了點。
“老奴知道了。”
“阿翁,是出什麼事了嗎?”
“此事與郡主無關。”高力士道,“郡主回去以後,莫再對任何人提起,也算是信守承諾了。”
李月菟還待開口。
“去吧。”高力士道:“彆多管,萬一再牽扯到太子、引得國本動搖。”
這句話嚇到了李月菟,她隻好連忙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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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市,豐彙行。
此地離興慶宮不遠,杜妗坐鎮此處,能第一時間收到最新的消息。
“阿姐不必擔心。”
等消息時,杜妗拉過杜媗的手輕拍著,道:“朝中幾乎沒人意識到豐彙行掌控了長安多少金銀銅錢的交易,他們更不知道,一旦豐彙行出了亂子會怎麼樣。薛白若有個好歹,我必讓他們後悔莫及。”
杜媗原本還隻是略有憂慮,聞言卻是吃了一驚。
“有個好歹?這次很危險?”
“有些。”
杜媗道:“你們到底在做什麼?還不肯告訴我嗎?”
“倒不是想瞞著阿姐,隻是……事情有些大。”
杜妗思忖著,認為確實也到了可以告訴杜媗的時候,遂迎著杜媗那焦急又好奇的眼神,緩緩開了口。
“薛白他其實是,廢太子李瑛之子。”
杜媗呆滯了好一會兒,之後,逐漸明白了為什麼之前薛白、杜妗要做那些在她看來無比瘋狂之事。
“你們……是想要那個……位置?”
“是。”
“讓我緩一緩。”
杜妗湊上前,小聲問道:“阿姐若知要成了逆賊,那夜可還去他屋裡?”
“彆鬨了,你與我說正事,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
杜妗依舊貼著杜媗,趁著她看不到,嘴角微揚起一個神秘的笑容。
她把薛白冒充皇子之事隱瞞下來,倒想看看,瞞不瞞得住阿姐。
“簡單來說,薛白的身份被發現了……”
姐妹二人說了很久。
廊上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是有消息回來了。
“二娘,消息回來了,高力士請和政郡主入宮了一趟。”
“好。”
杜妗轉向杜媗,道:“阿姐,你去一趟薛宅,讓顏三娘問問和政郡主,有沒有信守承諾,此事很重要。”
“好。”
很快,又有消息送到。
“二娘,郭千裡說他已轉述了郎君的話。”
“吳懷實呢?”杜妗問道:“他可有去右相府?”
“還沒看到他出宮。”
“該我們反擊了。”杜妗吩咐道:“傳話給我阿爺,讓他翻案,把京兆府的衙役押下審,指證是吳懷實陷害薛白。”
“喏。”
“對付壽王的人證調教好了沒有?”
“萬無一失,他得了絕症,我們給了他兒女一大筆錢,讓他們往揚州去了。”
“帶來,我親自審一遍。”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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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
杜有鄰得了消息,長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招過京兆府法曹李棲筠,道:“拿到殺人的凶徒了。”
“這麼快?可差役今日並未去拿人……”
杜有鄰撫須,高深莫測地道:“豈靠這些屍位素餐之輩?”
京兆府的官員一年一換,那些差吏卻是鐵打的,魏昶這種捉不良帥輕易不會被人拿捏,但杜有鄰有自己的捉不良帥。
回京時,杜有鄰便想請樊牢當捉不良帥,被果斷拒絕了,無妨,明著不成,他卻可把樊帥當成暗地裡的捉不良帥來用。
“傳本官之命,升堂!”
“敲堂鼓!”
“咚咚咚咚……”
鼓聲中,杜有鄰走上公堂,理了理官袍,在主位上坐下,掃視了堂下一眼,隻見跪著一個四旬年歲的美貌婦人,極有風韻。
“堂下何人?!”
“奴家,奚六娘。”
一句話,堂中眾人皆吃了一驚。
杜有鄰問道:“本官問你,可與本月初,城外的殺人案有關?”
“是。”
“出了何事,從實招來。”
“奴家不敢說……”
“來人,先打二十殺威杖。”
奚六娘嚇得臉色煞白,當即磕頭道:“奴家招,奴家由內侍省安排在汝陽王府,王薨後,內侍省便送奴家離開長安,路上卻被人劫持了。”
“何人劫持?又為何劫持你?”
“奴家也不知道,他一直問奴家汝陽王手裡有沒有……當年壽王為寧王守孝時畫的圖讖。”
“什麼東西?”杜有鄰吃了一驚,向後一仰,“圖讖?!”
他倒不是演的,而是真的曾因圖讖而吃過大苦。
同時,也有陪審的官吏意識到不對,喝道:“奚六娘,何人讓你來攀咬壽王的?”
其實此前吳懷實構陷薛白的手段更粗糙,這次,杜有鄰則自有安排。
“公堂之上,不許插嘴。奚六娘,你說,何人劫持了你?!”